Ausgang eines Bündner Hauses, Oscar Ernst. Swiss (1886 – 1944)
/ 蔣勛 /
選自《欲愛書》
Ly”s M,在你從計程車下去的一刻,我感覺到你的手從我的手中移開,感覺到一種體溫的消失。我說:「我不下車了。」
我從移動的車子里,透過窗戶,看你走進捷運站。
我不能想像你去了哪裡,我只是記憶著我的手掌中那奇異的感覺。我動了動手指,又把手掌嘗試握起來,回憶你的手在我的手中的形狀、溫度,以及輕輕搔動的感覺。
曾經存在的,如今不存在了。
我必須依靠記憶去追溯那些存在。
好像我的手中原來握著一隻杯子.很精美的玻璃杯。我握在手中把玩、旋轉著、摩掌著,感覺杯子在手掌中的形狀、質感、溫度。感覺著一個空間,一個等待被充滿的空間。
然而,剎那間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那是我小時候的一次記憶。
大哥從他工作的飯店帶回一隻高腳的玻璃杯。非常優美的弧度,在口緣的部分鑲飾了一圈細細的金線.透過燈光,薄薄的玻璃反映出複雜華麗的光。
我把玩了許久。在大人們都不在家的時候,獨自一個人,玻璃杯彷彿是童話中的一隻神燈.
然後玻璃杯摔碎了。
Ly”s M,你可以想像嗎?一個孩子的絕望和沮喪。
我怎麼會把這麼美麗的杯子摔碎了。
我看著腳下一地的玻璃碎片,完全不能相信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怎麼可能,我這麼愛戀、珍惜的東西,怎麼會失手掉落了。
我在驚慌、悔恨,完全無助的恐懼里.低下頭,試著撿起那些碎裂的玻璃片.有些還辨認得出形狀和部位,口緣細細的金線和弧度.使我還意圖依照記憶中的形狀,把這些碎片重新拼接起來。
我拼著拼著,那些碎片,好像找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但是,再也黏合不起來了。我嘗試把兩片玻璃斷裂的裂口靠在一起,好像希望它們記憶起曾經在一起的樣子,甚至加重一點力量,好像希望它們願意重新黏合。
但是,碎片是再也連接不起來了。
Ly”sM,你可以想像一個孩子無助的哭泣嗎?
我的手中,曾經擁有過杯子,杯子碎裂之後,我的手,記憶著杯子的形狀。如今,我的手,記憶著你的手的形狀、溫度、動作。
在你離去的時刻,我想借記憶的碎片重新把你拼接起來。
我不會再是那個面對著碎裂杯子無助哭泣的孩子。我開始相信,每一個記憶的碎片都如此完美。它們分裂開來了,像是同一束稻穗上每一粒被分離開的種子,要單獨成為完美的生命。它們各自獨立,彷彿一串項鏈上每一個小小的環結,它們是各自完美的;彷彿項鏈上的珍珠,每一粒都各自是圓滿的。
Autumn poplars, Otakar Nejedly. Czech (1883 – 1957)
Ly”s M,我要從你的離去中領悟圓滿。你的手從我的手中消失開始。認真記憶曾經真實存在的滿足和快樂。你在捷運站消失的一刻,我的視覺,有了新的想念和等待。如同我的雙手,在冬天的寒冷里,記憶著曾經擁抱過你的軀體的飽滿與富足。
我的視覺里有你具體的形貌,我的聽覺里存留著你全部的聲音,我的嗅覺中有你揮之不去的氣味。我仍然記憶著你全部身體和精神的質感,那如細沙在海的浪濤中緩緩流動的寧靜與穩定的力量,Ly”s M,你的心跳、呼吸,你脈搏輕輕的顫動,都不曾消失。它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另一種存在的形式,重現在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存在只是不斷在改變存在的形式,卻從來不曾真正消失。
一個人的身體,可能會發胖,變瘦,可能因為病變而扭曲,可能在時間中慢慢衰老。光滑有彈性的皮膚將出現皺紋;飽滿寬闊的胸膛,可能下垂塌陷,挺直強健的腰背,可能彎曲佝僂。輕快敏捷的步伐,可能變成老態龍鐘的艱難的移動;溫暖的體溫逐漸變冷僵硬,甚至,原來熱情充滿好奇夢想的心,可能逐漸在一而再的原地踏步中變成疲憊、重複、保守而且沮喪,甚至,原來靈活充滿新奇想法的思維,也可能老化成為獃滯迂腐。
我在那些玻璃的碎片中凝視你的完美,凝視你不斷改變的形狀。
Ly”s M,在分開的時刻,我才有機會深刻地感覺你存在的意義。在你物理存在的形貌破碎而且消失之後,我才有可能在那破碎與消失的背後,重新建立起愛你的真正意義。
「我愛你。」
我對著你消失的捷運站人口這樣在心底輕輕呼喚。我想,在人來人往的車站人口,在擁擠而且雜亂的人群中,我如何能重新找到你,在時間一點不肯停留的毀滅中,我如何可以在未來見面的時刻仍然一眼認得出你來。
在分開的時間裡,你將經歷的改變。和我將經歷的改變,都無法預知。所以,我們什麼都無法預言和承諾。
如果我獃滯而且迂腐了,如果我在庸俗化的功利社會裡變得冷漠而且無情了。如果,我不再懷抱著對生命熱切的好奇和夢想。如果。我變得自大而且自私,停留在原地,不再閱讀與吸收新的知識,不再學習如何更積極地熱愛或以行動關心我所存在的世界……
Ly”s M,我不要我們的愛成為墮落和停滯的借口。
因此,我承諾給你的愛,是在分離的時刻,借著對你的一切記憶,建立起自己對完美、健康、開朗、善良與智慧更大的信仰。
在我們的身體變成許多破裂的碎片之後,Ly”s M,我們要在幾乎無法辨認的碎片中重新尋找對方,也尋找自己。
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一日八里
Barbara Balmer (British, b. 1929), Domenica, 1993. Oil on panel, 107 x 137.5 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