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理智討論:喜歡看角色受虐,是變態心理嗎?
文/龍六
前段時間,小趴在微博上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博主,這是一個由粉絲們自發投稿分享的小站。
投稿涵蓋的領域非常廣,有歐美劇相關的內容、國產劇中的角色、當然也有很多動漫題材,諸如《進擊的巨人》、《銀魂》、《霹靂布袋戲》、《我的英雄學院》等 等。
而小站上分享的內容主要就是 各類角色受傷後的美貌 。
這不由得讓小趴想起在剛剛過去的七月裡,攻占微博熱搜榜,刷爆了朋友圈的網劇 《鎮魂》 。 無論是對主演演技的稱讚,還是對編劇拙劣改編的痛斥,“鎮魂女孩”在製作表情包、剪輯MAD、寫小論文等等方面展現出了令人驚訝的同人創作生產力。
然而在這股熱潮之中,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鎮魂女孩”們不加掩飾的表現出了對“吐血”、“捆綁”等傷害行為與被傷害表現的熱忱。
沈教授吐血鏡頭更是成為“鎮魂女孩”心中無可替代的名場面,從壁紙到GIF再到“吐血合集”在微博上被瘋狂轉發。
其實這個有趣的心理現像也是有科學解釋的,在同人領域,它被分類為Hurt/comfort。 今天,小趴就來跟大家聊聊這種心理現像在日本商業動畫中的應用。
*什麼是Hurt/comfort(傷害/安慰)
鑑於這個詞來源於同人創作,所以我們援引Fanlore (為了保護同人衍生藝術品的歷史以及製作衍生品的同人圈歷史,同人再創作組織建立的專屬同人維基百科) 的釋義:
“Hurt/comfort is a fanfiction genre that involves the physical pain or emotional distress of one character, who is cared for by another character. The injury, sickness or other kind of hurt allows an exploration of the characters and their relationship.”
這個釋義中有兩個重點:
・Hurt/comfort中的hurt關乎身體與精神兩個方面
・Hurt/comfort的hurt關乎角色之間的關係
很明顯,這個釋義並沒能開誠佈公的將Hurt/comfort中的Comfort解釋出來。 但是根據Fanlore中提供的例子,我們仍舊不難理解Comfort一詞到底舒適(安慰)在何處。 循著Hurt/comfort的類型,我們先簡要談談其在日本商業動畫中的應用。
*Hurt/comfort(傷害/安慰)的類型
一方角色受傷,通過劇中其他角色的照顧,角色之間的情感關係等故事情節得以推進。
這是一種比較常見的Hurt/comfort表現形式,也算是推進敘事的一種經典橋段。 《中華一番》 中的經典台詞 “連心愛的人都救不了,我還當什麼廚師” 就是出自這樣一個段落。
這種橋段的敘事性功能除了推進情感關係,還可以用於新人物登場。 例如 《黑執事》 中,黑彌撒之後登場的惡魔塞巴斯蒂安。
上述橋段基本服務於故事情節的推進,藉由“傷害”行為突破角色的心理、生理底線,展露出角色的脆弱一面,另一方給予安慰從而實現角色情感關係的推進――是Hurt/comfort類型 的表層邏輯。 依靠這套邏輯,我們仍舊很難解釋本文開頭提到的“鎮魂女孩”對於“傷害”和“被傷害”的狂歡。
實質上Hurt/comfort類型還有一套隱形的情感邏輯,並不完全服務於故事情節,而是更多的服務於受眾的心理需求,這也是本文需要重點探討的部分。
・你渴望“疼痛”嗎
在具體論述這套隱形的情感邏輯之前,我們可能需要先介紹一下 人類對於疼痛的“渴望” 。 這個乍一看有點抖M的命題有它的生理與心理基礎。
從生理層面上來說,在人類受傷(甚至僅僅是吃辣)造成疼痛時,腦下垂體會分泌一種名為“ 內啡肽 ”的內成性類嗎啡生物化學合成物激素。這種激素能夠起到鎮痛的效果,並且製造一種“快感”。我們常見的因持續運動健身而產生的“上癮”感,就與這 種激素就有著密切的關係。
可以說疼痛會帶來的刺激,並非是傳統意義上的純粹的負面感受,畢竟辣味本身並不是一種味道,而是一種疼痛的感受,但喜愛的人照樣甘之如飴。
而從心理層面上來說,首先小趴認為對疼痛的“渴望”並非是人類的心理共性,正如這個類型的同人作品並非人人樂於看到一樣。 它帶有極強的類型性特徵,因此其服務的人群也是限定的。
在《H/c and me: An autoethnographic account of a troubled love affair》一文中,作者Judith May Fathallah從自身經歷出發,嘗試探索這種心理需求的基礎。 出發自個人感受的相關文獻有很多,這些創作者認識到自己的這份趣味中間夾雜著某種危險的,異於常人的氣息。 所以為了避免“異於常人”,去認識它研究它就變成了解脫心靈的一個必經之路。
Fathallah最早找到用於支撐起這一趣味的心理理論是 弗洛伊德的“fort-da theory” 。 它描述了一種兒童時期的遊戲――刻意躲藏起來,讓大人尋找。 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兒童會處於一種可能被拋棄的想像裡,並因此惴惴不安。
弗洛伊德稱這種遊戲的結局,並非一定是被家長找到,在這個過程中,安全感與惴惴不安並存的感受令兒童欲罷不能。 當然如果最終能被家長找到,將會獲得更高層次的心理愉悅。
“可控範圍內的失敗經歷是變得快樂的必需品和基礎。” (The controlled experience of loss is necessary and fundamental to pleasurable.)
Fathallah從這一理論中得到了心理層面的安慰,在擁有距離感的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傷害可以算作“可控範圍內”,而在這閱讀中體味到的傷害行為所帶來的快感, 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自虐。
當然關於Hurt/comfort的成因與隱形的情感邏輯,其他學者從兩性關係的權力博弈、自戀投影與西方的罪文化等角度對這種心理現象進行了解析。 我們嘗試結合日本商業動畫進行進一步分析。
・關於兩性的權力博弈
部分學者認為Hurt/comfort源於 女性對於兩性權力關係現狀的不滿 ,通過在同人創作中傷害男性角色,展現男性角色脆弱的一面,以彌合現實生活中兩性之間權力關係的鴻溝。
這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對於Hurt/comfort愛好者的認識,由於Hurt/comfort最早源於同人創作,而這裡的同人創作特別是歐美大多為女性(異性戀者)描繪男性與男性之間的情感 故事。 因此有這種觀點也並不奇怪。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這種女性敘事中的男性描寫無論是否事關權力博弈,都無關羞辱與報復。 女性作家的創作與女性讀者的讀解都對這些受到傷害的男性角色飽含情愫,正如同前文中所提到的“鎮魂女孩”一樣,她們儘管對於傷害描寫樂在其中,但與對角色的 愛意並不矛盾衝突。
其實拋開純粹的女性視角,日本商業動畫中有個經典例子與Hurt/comfort相關。 那就是 庵野秀明的《EVA》中綾波麗的登場畫面 。
從碇真嗣自我厭惡的開場白之後,導演用了五個鏡頭鋪墊綾波麗的登場,直到第六個鏡頭觀眾終於看到了凌波的面目。
隨後又花了十一個個鏡頭去渲染綾波麗傷重痛苦的神情:繃帶、血液、痛苦的臉在這些鏡頭中反復出現,從敘事的維度來說毫無疑問這個段落,碇真嗣的選擇決定 了他是一個怎樣的角色,然而與此同時,觀眾可以從這場戲中感受的卻不僅僅是碇真嗣的角色魅力。
關於大量鋪陳的綾波麗鏡頭,Hurt/comfort愛好者同樣可以從中收穫到一些別的東西。 所謂兩性的權力博弈永遠要放在一定的歷史語境下去談,《EVA》首次放送於1995年,伴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日本經濟泡沫崩潰,以及日本女性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女性 就業率上漲,隨之而來的是社會話語權的增加。 不同於現實社會中逐漸強勢的女性形象,無口的病弱少女是更加慰藉男性觀眾的人物形象。
・關於自戀投影
這種觀點主要認為, 受到虐待傷害的角色有讀者的精神投影 ,即:我即是他。
這種精神投影使得角色在受到虐待時,讀者可以獲得一種安全的傷害,並因此共享此刻受傷害的角色在作品中所收穫的視線,進而成為被關注的焦點。 當然如果這個角色不被問津,那麼讀者通常會變得“自憐自傷”起來,用通俗的話來說,大概就是“虐得抓心撓肝”。
《新選組異聞錄》 中身患肺結核的沖田總司,在強悍與病弱之間達成了一個令人詫異的平衡,這個角色彷彿將櫻花絢爛至極處,驟然隕落的場景敘事化了一般。 這種無法挽救的傷逝成為大多數角色飯心里永恆的傷痛,卻又難以否定這是美的。
Hurt/comfort中的戰損也好、傷害也好,都是將其裹上美的鍍膜。 在Hurt/comfort的敘事之下,沒人會真正將病人的痛苦與狼狽完全展現,污穢的嘔吐物,異常的氣味,糜爛的傷口,都不會得到正面的展現,一切傷痛都被血液、 繃帶,呻吟這些 符號化 的事物替代。 也因此它使得讀者獲得了一種心理的安全,在這個基礎上,人們才會收穫愉悅,成為自己心靈的大型“Drama Queen”。
・關於西方的罪文化
有學者將這種愛好稱之為 “世人皆有罪的共情” 。 在基督教的影響之下,西方不少國家的文化基因被打上了有罪的烙印,有別於東方的 “恥感文化” ,西方的罪文化關乎一個宏觀的形而上的道德準則。 人們對這個道德準則的冒犯將招致心靈的贖罪傾向。
既然人人有罪,那麼面對鞭撻、面對傷痛的愉悅心理,被解釋為有罪的共情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個觀點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如果西方人對於Hurt/comfort的愉悅來自於罪感文化的共鳴,那麼東方人對於Hurt/comfort的喜惡是否是來自於恥感文化呢?
恥感文化的恥與罪感文化的罪不同,他關乎外省而非內省,恥的邊界在於是否被發現。 如果說罪感文化背後的那雙眼睛來自於“神”,那麼恥感文化則是被人注視,建立於倫理基礎之上的人際關係編織了一個條緊密的關係網,對關係網的觸犯將 會招致他人的目光。 在這個目光下,人們才有了“恥”的念頭。
要說恥感文化背景下的日本商業動畫Hurt/comfort操作……在裡番裡還是十分常見的。 太具體的就不說,例子也不舉了,保護未成年人。
・關於BDSM的社會化試探
還有一種對Hurt/comfort的認識,將其稱之為更加“安全”、“體面”的BDSM(bondage, domination, sadism, masochism)。 更有學者直言不諱的稱Hurt/comfort給傳統性敘事提供了一種其他的表達途徑―― 通過它來編碼性和慾望的顛覆性快感。
這個觀點或許有效的總結了前文中的大部分觀點,至少在同人創作中,女性作者極少會將男女的關係訴諸於Hurt/comfort的敘事,而少數這樣創作的同人作者對女性訴諸暴力 的尺度也是十分有限的。 因為這不僅難以使讀者愉悅,更有可能激怒讀者。 如果說故事的角色中,受到傷害的一方有讀者的自戀投影,那麼訴諸傷害、訴諸安慰的同樣也可能有讀者的精神投影。
另外,前文中強調了Hurt/comfort的敘事中, 對傷害的符號化處理 ――極少會有作者將傷口的潰爛,膿水等引人不適的畫面描繪出來,他們有意識或者無意識選擇的符號往往都與性行為的描寫有關。 因此將之稱為“編碼”似乎一點也不為過。
這類的處理手法在 新房昭之 的作品中屢見不鮮。 《偽物語》 中的發燒的火憐、 《魔法少女小圓》 中被夏洛特咬掉腦袋的學姐。 這些描寫中獨特的分鏡與畫面構成似乎在極力的渲染一種情緒,彷彿這些病痛與傷害背後潛藏的某種快意一般,以一種極端隱晦的方式撩撥著觀眾的神經。
綜上所述,Hurt/comfort(傷害/安慰)一詞或許看起來有些陌生,不過作為被亞文化鄭重接納的一個敘事套路,其實應用非常廣泛。 但比起它是如何應用於動畫作品的創作, 其背後潛藏的受眾心理似乎更值得人們深入研究。
在前人的研究中,大多數人的關注點在於Hurt/comfort作為同人文學的一部分,它是如何體現、滿足特定人群的心理需求的。 但如果把它視作一種更加具有普適性的需求,或許可以討論的事情會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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