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年中
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
融化了一個德國文化的冰封咒語
引子——
1945年,德意志民族的至暗時代。
3月,德國西南邊陲小城多瑙艾辛根已是一片廢墟。北方,同盟軍正跨越萊茵河向柏林進軍。
伴隨著轟鳴的炸彈聲,安塞爾姆·基弗出生在醫院的地窖中。
戰後的德國滿目瘡痍,神話的破滅,信仰的摧毀,饑荒、瘟疫伴隨著無以計數的屍體和瓦礫。。。
整整一代德國人的內心,彷彿折斷旗杆上隨風揚起的破布。
基弗就在這個國家最絕望、最蕭條的氣氛中成長。每當深夜的門鈴響起,他總不由自主的渾身戰慄,聯想到蓋世太保突襲抓人的恐怖場景。。。
這也許註定了,他的作品總是糾結著時代與抉擇、宗教與哲學、神話和傳說;充斥著殘餘、廢墟和灰燼的烙印,滄桑、灰暗、坎坷而荒涼。
「
在你們的城市上面,草將生長」
來自《以賽亞書》中的一句
曾令年幼的基弗感動而痴迷
內心的抉擇——
「創造不是積極而是消極的;它產生於黑暗而非光明中。」
早在青年時期,基弗就對充滿矛盾但又異常豐富的德國文化史,進行過深刻的梳理和反思。甚至計劃輯集成具有聖經價值的宏圖巨作。。。
但最終,他選擇用「紫膠、瀝青和油彩」,闡述這些超越文字之上的過往。
「藝術能夠治癒一個受創的國家,甚至分崩離析的世界」。
帶著這樣的信念,1966年,基弗放棄原本的法律專業,轉向卡爾斯魯爾大學藝術學院學習,渴望用藝術重新界定德國歷史與文化的過去和未來。
1969年,基弗遊歷歐洲大陸,最初的作品《佔領》中,基弗身穿納粹軍服,向歷史的遺迹、向空曠的大海做這個帶有征服意味的納粹姿勢。
無畏的剖析揭露慘痛的歷史
喚醒逃避的記憶
直擊藏匿心底的畏縮與恐懼
70年代初,基弗來到杜塞爾多夫,師從前衛藝術家博伊斯Joseph Beuys,受其藝術思想中深厚文化積澱的影響,基弗很快形成特有的藝術語言。
構思的方向——
1971年,基弗搬到德國西南部的偏遠小鎮霍恩巴,開始了職業藝術家生涯。他的作品如同凝固的歷史,深奧而沉重;晦澀卻富含詩意。
「在奧斯威辛之後,再也不可能有不承擔任何責任的,美的藝術了。」
基弗早期作品主要取材自德國史詩和神話,呈現出「喚醒記憶」的歷史使命感。
如源自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指環》系列,基於北歐神話和日耳曼英雄傳說。
「尼伯龍根指環」由霧魔阿爾貝里西,盜取萊茵河底的魔金鑄成,擁有統治世界的力量。但被眾神之王沃坦攫取。為此霧魔發下毒咒——持指環者必遭禍殃。
但最終,英雄西格弗里德殺死守護的巨龍,竊取指環,同時喚醒沉眠巨石之上的女神布倫希爾德,與之相愛結合。
Brünnhilde Sleeps,1980
在繼續冒險前行的途中,西格弗里德被霧魔兒子哈根的魔葯所迷,忘卻昔日愛人另結新歡。布倫希爾德悲憤至極,在哈根的挑唆下揮劍殺死西格弗里德。
Siegfried forgets Brünhilde,1975
布倫希爾德得知真相後徹悟,然而為時已晚,她歸還指環,為愛人點燃葬火之後,騎著戰馬「格蘭」躍入火堆殉情。基弗的《格蘭》 就是描繪這一場景。
Brunhilde-Grane,1978
《尼伯龍根指環》如同盛大的悲劇,讓人目睹英雄背後的承載的欺騙、死亡以及幻想的破滅,如同曾經無堅不摧的德意志民族。
劇中暴虐的戰神沃坦嗜戰成性,狹隘的民族性也造成了德國好戰的根源。而希特勒推崇的嗜血英雄西格弗里德的脆弱和「忘卻」,則是一切悲劇的根源。
Seraphim, 1984
「神話真正的基質不是思維,而是情感,它試圖從整體來闡釋世界 」
基弗以此為靈感的作品——陰暗幽僻的閣樓,繁密刻板的線條,地板劍刃的血漬——所有暗藏殺機的危險情境,正是基弗對德國命運與憂患意識的寓言。
Anselm Kiefer: Nothung, 1973
基弗深入《尼伯龍根之歌》的史詩深處,抹去英雄的光環,拂走浪漫的塵埃,緊緊抓住悲劇的本質——忘卻,那是揭示人類浩劫的靈魂本源。
1975年基弗畫了一系列構圖相同的油畫:茫茫雪原,天地蕭索,唯見數條溝壑伸向遠方……寫著同一行字:「西格弗里德忘卻了布倫希爾德」,所有道路都通向遺忘。
Siegfried Forgets Brunhilde ,1975
1980年第39界威尼斯雙年展,基弗代表西德的作品《帕西法爾》和《德國的精神領袖》等,都直接引用德國文化傳統主題。
《帕西法爾》的主角昆德麗因嘲笑耶穌,落入無法死去的苦難。
她不斷試圖將功贖過,卻總受到惡的轄制:一方面幫助聖杯騎士以求贖罪,另一方面又受命於惡魔騎士,化身妖女誘惑聖杯騎士,讓他們喪失德操。
Parsifal,1973
最終聖杯騎士帕西法爾抵住了誘惑,為昆德麗施洗,她得到諒解和祝福,化為白鴿,解脫安息。
Parsifal III
《世界智慧之路—阿米尼烏斯的戰鬥》則彙集了德國歷史上重要人物的頭顱,頂上覆蓋蛛網式的線條。
Ways of Worldly Wisdom—Arminius”s Battle
破壞和救贖是基弗作品共同的主題,他努力正視納粹的恐怖及德國的歷史文化,並逐漸從對德國身份和歷史的關注,拓寬到更廣義的文明命運層面——
整個社會經歷的創傷與重生,破壞與救贖,充滿了神秘的象徵主義。
Seraphim, Anselm Kiefer,1984
The Red Sea,1984-85
此時基弗最有力量的作品「瑪格利特」和「蘇拉密」,都是以德國猶太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的詩《死亡賦格》為基礎創作的。
策蘭父母都死於集中營,他將對納粹的刻骨仇恨融在詩作《死亡賦格》中。
《死亡賦格》描繪了一個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從第三方視角回憶的「死亡」經歷。兩種不同顏色頭髮的女子,揭示了兩種不同的人生命運。
《死亡賦格》對納粹邪惡本質的強力控訴和獨創的藝術力量,激蕩了戰後的德語詩壇。基弗以此為題創作了超過30幅作品,在圖像和文本間自由切換。
「瑪格麗特」代表德國女性,是《浮士德》主人公的妻子,因愛上浮士德而受到牢獄之災,她拒絕浮士德的營救,甘願為罪孽受罰,這與德國為二戰後贖罪的命運和曾相似。
Margarete, 1981
《瑪格麗特》《金頭的瑪格麗特》,以詩中同名意象為靈感,作品中傷痕纍纍的土地上附著柔軟的金色麥秸,如同女孩金色的頭絲。
Your Golden Hair,Margarete,1981
瑪格麗特因為不可饒恕的罪行接受懲罰,服刑於麥秸床上。麥秸不僅是過往黃金時代的美好象徵,又是懲罰與脆弱的暗語,就如同德國的命運。
「蘇拉密」是猶太聖歌中所羅門的情人。基弗以其暗喻猶太民族的悲劇命運。
類似納粹紀念館的焦灼空間如煤灰般陰森恐怖。當猶太的聖歌回蕩在黑暗幽閉的古堡,亦如當年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囚於納粹的集中營。。。
Shulamite 1983
基弗此時描繪的,是德國系列歷史事件和回憶片段。觸及道德與良知的邊界,通過騷亂的圖像,引入歷史的迷霧中。
高高的地平線讓人感覺無處逃離,黑暗的色調充滿壓抑和恐慌。 斑駁、燒焦、狼藉、荒涼,彷彿暴力剛剛發生。
基弗沒有至於狹隘的民族情結,他很快脫離政治意識形態,轉向對原始性、神秘主義、北歐神話中垂直精神維度的探討,以此撞開更廣闊的歷史意識之路。
「神話容納了古人感知世界的獨特方式,儘管屬於曾經失落的文明,但包涵的深刻而永恆的寓意,仍然具有針對當代文化的有效性。」
例如《上帝,耶穌、真神》中上帝和耶穌在天,指示地下真神傳播信仰。傳播神旨意的是一把槍,上書「叄孫」sanson——聖經中「神的使者」。
Father, Son and Holy Spirit
畫面最下方文字「HEBRON」希伯倫,這座離耶路撒冷不遠的城市,聚集著基督徒、猶太人和穆斯林,多年來始終是宗教衝突最嚴重的地方。
還有取材於古埃及神話的《奧西里斯和伊希斯》——
古埃及神明奧西里斯被兄弟賽特謀殺後分屍,妻子伊西斯找回散落各處的屍體碎片,做成蠟像交給祭司,並用生命之氣吹進丈夫體內,使奧西里斯復活。
Osiris and Isis 1985-1987
故事關於再生——伊希斯找不到陰莖,核堆也如同陰莖般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充滿了有關力量之再生的涵義。
「繪畫就是哲學」,基弗反覆運用符號和文字,重演對遠古神話的歷史記憶,如《神聖城市,耶路撒冷》。
意圖深奧複雜,主題晦澀詩意,隱含一種飽含痛苦與追索意味的歷史感。
The Holy City Jerusalem, 1986
還有如90年代開始的「莉莉絲」系列。
莉莉絲是猶太神話中亞當的第一任妻子,女權運動的象徵。她不甘於亞當之下——「我們皆從土生,故你我無差」。
她的叛逆觸怒上帝,造就了最終的毀滅。因此莉莉絲既象徵著反叛的力量,又是憂鬱和悲劇的代名詞。
基弗運用的材料晦暗、冰冷、厚重而壓抑,土、鋼和干蕨類植物材質烘托出凝重深刻的主題。布滿塵土的衣服代表莉莉絲付出的代價,也讓人聯想到」二戰」中死去的猶太婦女和兒童。
基弗的作品如同悲劇,晦暗和陳舊的色調沾染著歷史的滄桑,廢墟符號傳達出對政治、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反思。
基弗的宗教關懷如同一種回歸,回歸到蘇格拉底之前的,軸心時代的智慧、先知傳統及中世紀的鍊金術中。
文本的挑戰——
基弗的作品總能看到清晰或模糊的字跡,以線索的方式闡釋畫面的微妙。
「文字可以刺激觀者,打開記憶的另一個精神層面。」
比如《金龜子飛》中,地平線中央的兒歌:「金龜子飛呀飛,爸爸在戰場,媽媽在波美拉尼亞,波美拉尼亞被燒毀了」,模糊的文字與焚燒殆盡的荒原並置,意向的疊加滲透著歷史的傷痕。
Cockchafer Fly, 1974
再如《煉丹爐》中,低沉蒼涼的天空下,納粹時期的柱廊建築,斑駁的畫面左上角寫著「Athanor」。中世紀鍊金術所用的熔爐,也寓意摧毀納粹的熔爐。
Athanor,1983-1984
另一幅典型的基弗式戰後風景——兵家必爭之地《馬奇西斯》,曾經的美麗富饒之地,在納粹的戰火下歷經戰爭和分裂,承載了太多的往事與紛爭。
Markische Heide,1974
富有表現力的肌理展示了荒蕪貧瘠的土地,文字「Markische Heide」的引入,使畫作置於一個立體的時空背景之中。
Die Meistersinger
《黑色王冠》中深灰暗色天空寫滿了白色字母,映襯著雪白地面擺放的黑色枯枝。文字源自詩歌《九月的王冠》,主題涉及猶太人在二戰中的命運。
Black Flakes (Schwarze Flocken), 2006
文本與圖像之間的多重交織,成為基弗的重要特徵,「典故」之間的精彩轉換與重疊,使作品意義迂迴而曖昧。
材料的複合——
「厚重的風格和材質對我至關重要,使我意識到自身的透明與脆弱。」
除了神話和宗教題材的象徵和隱喻,基弗更注重對材料本身的探索和運用,通過實物的肌理效果,製造出「痕迹」式的視覺語言,突破傳統的繪畫表現形式。
泥鏟抹出的粗糙基質,用油彩、石頭、鐵與各種自然或有機材料造型、渲染,再依據主題堆砌稻草、鉛、玻璃、衣服,甚至殘骸等,把效果做到極致。
Courtesy of Galerie Thaddaeus Ropac
複雜而又充滿故事性的材料,以廢墟的形態組合呈現——首先是政治集權導致的意識形態廢墟,其次是工業革命對自然的凌駕和蹂躪造成的廢墟。
破壞性和創造性交織的敘事藝術表達,具有獨特的精神指向。承載的意義透過創作的形式,達成雙向的溝通。
灰暗的金屬色,乍看充滿威脅和壓迫,卻也是歷史傷痛後的真實產物。基弗以正視歷史的精神力量,填補了在時間和歷史中受傷的心靈。
金屬「鉛」經常出現在作品中,鉛皮表面壓刻出車輪印、鞋印、劃痕、凹洞等,形成肌理,再作畫於其上,產生一種灰暗而厚重的質感。
「鉛」是鍊金術的媒介,既能固定,又保持自身流動。其潛能和精神暗示,成為代表基弗藝術理念的理想材質。
1990年的作品《容器的破碎》,基弗用重達6800公斤的鉛製成書,塞滿高4.8米的鐵制書架。下方則是一地狼藉的玻璃碎屑。
The breaking of the Vess,1990
鉛書表面因為氧化而斑駁,雖歷經滄桑仍得以殘存。滿地的玻璃碎與牆上的三道弧線,則暗指的天堂穹頂的崩塌。
「鹽」也常出現在基弗的創作中。他將食鹽溶解成極濃的膏狀物,覆蓋在鉛皮上,水分蒸發後,食鹽結晶形成淡黃的覆蓋層。
例如源於聖經故事的《羅德之妻》
羅德是居住在多瑪城。由於當地居民罪孽深重,上帝決定降火毀滅他們,事前遣天使叫羅得攜妻女出城,但「不可回望」。無奈羅得的妻子按捺不住好奇,回頭望了一眼,馬上變成了一跟鹽柱。
Lot』s Wife,1990
展開的畫布上層疊的塗層,結合成一片荒蕪的土地,燒焦的荒野,交匯的鐵軌,作為災難的象徵,也彷彿運送猶太人去集中營的道路。
在畫面中直接拼貼實物也是基弗常用的表現手法,如燒焦的木條、棉質的連衣裙、干罌粟花、甚至髮絲。材料與生命的力量聯結,寓意靈魂的詩意居所。
如果沒有對材料建構背後垂直精神維度的洞察,和材料歷史感的智性穿透,很容易流於一堆破銅爛鐵的表面形式。
材料的獨特來自觀念的獨特,基弗倚重靈智主義,善於發掘卑微之物中蘊含的精神特質。因此大量使用自然物如花朵、泥土、麥秸、甚至連根拔起的棕櫚樹。
大多數現代主義畫家都是歷史的遺忘者,而基弗則是一位偉大的記憶者。他的作品如同悲劇,瀰漫著史詩和迷霧般的氣質,彷彿世界上最荒涼的風景。
晦暗陳舊的色調沾染了時代的滄桑,反映出文明的毀滅和重建,精神的創傷和痛苦。以視覺的方式反思經典與平庸,高貴與卑微、永恆與瞬間。
作為二戰後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基弗預示著未來藝術的精神性趨向。這位怪僻而孤獨的歐洲天才,創造了被自知之明和憐憫之心拯救了的世界。
「這個世界從不可知之物中誕生
也仍然保持著某種不可知的意味
光變成了物質,最後
火花聚焦於命運之輪上
又復歸於黑暗的懷抱」
耀勻獨家前線專欄
建築設計碩士,
美國斯坦福藝術史專業,
回國後清華規劃院做地產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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