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在不停地東流,也在不斷地演變。 曆三國至唐代的近700年間,中下游江陵至揚州之間,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江中先後湧出的數百座沙洲,又相繼隨波而消失。
其中有些大型洲嶼,主體位置也在不斷發生位移。 當時江陵以西的江、沱之間,早就存在上百個沙洲,其間最大的有百里洲。 江陵以下較大的沙洲也不斷湧出。 典籍裡載有名稱的大洲約有60個。 最為著名的,自上而下有夏洲,石首山以下的赭要洲,城陵磯以下的彭城洲,石碼頭以下練洲,蒲圻山北的蒲圻洲,長洋港一帶的簰洲 ,武漢江段的鸚鵡洲、東城洲,灄水口附近的武洲,雙柳鎮江邊的崢嶸洲,浠水境內的五洲,西塞山江中的三洲,九江附近的桑落洲,南京江段的 蔡洲、張公洲、長命洲和白沙洲等。 這些沙洲和航行於江中的數万艘舟船結下了不解之緣。
南樑的文學家庾信在《哀江南賦》中所抒的“落帆黃鵠之浦,藏船鸚鵡之洲。”就是古代文人對長江中洲與舟之間關係較早地認識。
從中可知,除所有岸港之外,江中大小洲嶼,作為水中之港,也可供過往舟船就近依泊。
沙洲的湧出,使河床與水流發生較大的變遷,造成江道分汊,給當時木帆船的通航、避風、泊舟造成了有利條件。 這種特殊的水運文化景觀,在我國所有大型河流中,只有在長江中才能觀賞到。
1.水師樓船遍江州
位於江陵西南江中的百里洲嶼體長達100多里,故而得名,其洲尾緊臨江陵,因此又名江陵中洲,東周時已經存在。 《詩經·召南》、《尚書·禹貢》等古籍,對此洲均有記述。 至六朝時期,它已成為哨守江陵為兵家必爭的最大沙洲。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親率16萬大軍南征荊州牧劉表。 八月劉表病亡,他的8萬水軍和1000多艘蒙衝鬥艦,盡歸曹操所得。 有了這支強大水軍師,合師24萬,從百里洲與江陵之間啟航,浩浩蕩盪,順流而下,舳船千里,旌旗蔽空,妄圖一舉而滅孫權、劉備。 結果在蒲圻赤壁江段為孫劉聯軍擊敗,檣櫓灰飛煙滅。 魏黃初三年(公元222年)曹丕命大將軍夏侯尚等人領軍10萬南下,欲攻占江陵,與東吳守軍為爭奪百里洲而展開激戰。 魏軍打敗吳將諸葛瑾後,在百里洲安營扎寨,並架起浮橋,志在一戰而奪江陵。 二月下旬,諸葛瑾卻領兵偷襲百里洲,燒毀浮橋,魏軍死傷無數大敗而逃。 此次江陵保衛戰中,東吳泊駐在百里洲北岸的大量戰艦和運輸船隻,盡被魏軍燒毀。
往下至鄂州,據《水經註》記:“江之右岸有船官浦,歷黃鶴磯西而南矣,直鸚鵡洲之尾下,江水溠洄伏浦,是曰黃軍浦,昔吳 將黃蓋軍師所屯,故浦得其名。”汊江浦深,有大洲相隔,是伏泊軍舟的隱蔽深港,所以戰時鸚鵡洲常有軍舟進入,成為水師要塞。
梁武帝太清二年(公元548年)九月,侯景叛軍舟師自建康西上,曾命部將宋子仙夜襲郢州,伏兵藏艦於鸚鵡洲汊江之中。 東晉興元二年(公元403年),桓玄篡奪朝權,建立桓楚,自稱皇帝,改元大亨。 當時原北府兵中的將領劉裕、劉毅、劉道規等人起兵反桓玄。 公元404年劉裕水師戰敗桓玄戰將吳甫之。 4月劉道規率水軍追擊桓玄至湓口(今九江市東)的桑落洲,桓玄大敗。 此後,他退回荊州,大造樓船200餘艘,領水軍2萬多人,自江陵東下,在今黃岡境內雙柳鎮彎曲江道中的崢嶸洲與劉裕水師相遇,桓玄敗退。 戰後崢嶸洲與桑落洲均為劉裕水師要塞。 140多年後,梁討伐侯景,陳霸先領蒙衝、鬥艦2000餘艘,甲士3萬,在九江水域大戰侯景部將侯鑑,奪得桑落沙洲。
下游的建康(今南京)江段120里水域中,更是沙洲密集。 其間有城西南12裡的蔡洲、城西南5裡的張公洲、城西北40裡的上下新洲以及馬昂洲、禪洲、貴洲等洲港,戰時均為兵家必爭之洲。
梁承聖元年(公元552年)二月,侯鑑在桑落洲被陳霸先擊敗後退回建康,佔據張公洲布陣,又受到梁朝的名將王僧辨舟師的迎擊。 決戰中,侯鑑駐泊於張公洲邊的指揮舟——水門大艦被擊敗燒毀,水軍散亂。 王僧辨舟師乘勝順秦淮河向城內進攻。 侯景即令津主張賓以河中的舳艫和海艟船隻裝石沉入水中,以圖堵塞航道,但最終沒能阻擋住王僧辨水軍攻入城中。 侯景叛亂4年,最後在張公洲一戰以潰敗而終結。
2.紅葉林籠鸚鵡洲
鸚鵡洲,三國時期,其主體位置在今武漢市武昌蛇山之南,北部洲尾接近黃鵠磯下,即今武漢長江大橋武昌橋頭堡以南。 洲左支汊為大江主流,右支汊道夾江的下段,就是著名的船官浦,常泊舟群集。 唐時鸚鵡洲已發生了兩大明顯的改變。 一是主體位置向左移動,已逼近江心,使船官浦失去了夾江的形態。 但仍不失為良好的洲港。 二是唐時它已從過去的軍民兩用港變為單一的商民之港。 論其秀麗,崔顥的“芳草萋萋鸚鵡洲”的名句便是它綠茵溢美寫實。 在李白的筆下,鸚鵡洲的美,是“煙開蘭葉香風暖,夾岸桃花錦浪生”。
洲的秋景則更耐人尋味。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由左拾遺貶官外放江州時,泊船鄂州,在黃鶴樓放目觀景,臨窗題吟:“江邊黃鶴古時樓……紅葉 林籠鸚鵡洲……”。 真可謂秋林紅樹勝春花。 若述其繁華,女詩人魚玄機在武昌上岸後,則吟有“大江橫抱武昌斜,鸚鵡洲頭萬戶家”的詠唱,其繁昌可謂江洲之唯一。
作為鄂州三大港區之一的鸚鵡洲,與南北岸港雖無明確的分工,唐時,它主要是賈舶停駐港。 亦有遷客騷人“藏船鸚鵡之洲”,留下了許多名篇佳句。 如詩人錢起乘舟經鄂,就選在江中落帆,有《夜泊鸚鵡洲》一詩,吟誦嶼上的夜景:“月照溪邊一罩蓬,夜聞清唱有微風。小 樓深巷敲方響,水國人家在處同”。 這清淡的筆調,描述了詩人夜泊洲頭的見聞:月光之下,溪流之邊的一桅船蓬;微風裡飄來的清越歌聲,深巷中傳出的敲擊鐵方的樂聲… …如此的恬然,可貴、可享的鬧中之靜。 白居易從黃鶴樓回船夜中,揮抒《夜聞歌者》(宿鄂州)五言一篇:“夜泊鸚鵡洲,江月秋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詞堪愁絕。歌罷繼 以泣,泣聲通复咽……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如真珠,雙雙墮明月。借問誰家婦,歌泣何淒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 說”。 詩人在集泊的舟群中,忽然聽到有一位年輕女子的如泣如訴的歌聲,便尋聲相問,歌者卻終不予相告。 從詩中的“鄰船”句中,可知當時鸚鵡洲亦如盛唐時期一樣,呈現著舳艫匯聚之盛。
晚唐詩人來鵠於大年除夕之夜乘船來到鄂州,停橈泊船後鬱然地沉吟出《鄂渚除夜書懷》:“鸚鵡洲頭夜泊船,此時形影共淒然。難 歸故國干戈後,欲告何人雨雪天。著撥冷灰書悶字,枕陪寒席帶愁眠。自嗟落魄無成事,明日春風又一年”。 詩人在新年來臨之際都難回故鄉洪州。 這也許是詩人中在洲頭最淒然的泊駐。 崔塗進士船過鄂州,泊舟如此,題《鸚鵡洲即事》七律一首。 吟景詠舟:“……幽島暖聞燕雁去,曉江晴覺蜀波來。何人正得風濤便,一點輕舟萬里迴”。 此外,蔣吉在一個深秋之夜,停棹登洲,詠《旅泊》七絕一首:“霜月正高鸚鵡洲,美人清唱發紅樓。鄉心暗逐秋江水,直到吳山腳下流”。 這是詩人所聽到的來自酒樓里美人的妙歌,與白司馬所聞舟中女子的悽然之音,決然的不同。 縱然如此,詩人還是歸鄉之心如江水般地向著吳山流去。 如此,鸚鵡洲之舟,隨波自四面八方而來,又逐流向八方四面而去。 鸚鵡洲的繁華與美麗,直至宋代,仍然是“汀洲如畫引帆檣”的興隆。
3.二水中分白鷺洲
唐時金陵的港口和航運,由慘淡所帶來的最大變化,是岸港集中的許多碼頭銳減,而江中的洲港和沙浦靠船處,卻依然比較活躍。 這其實是自然生態的演變和航運業劫後變中求生的結果。 歷史上金陵江段120里水域中,體積較大的沙洲有城南10裡的烈洲、城西南13裡的茄子洲和蔡洲、張公洲等,雖然大都尚存,但由於洲體鬆軟,有的 已不能泊舟。 其他如上下新洲、馬昂洲、禪洲、貴洲,都已被舟師佔據,成為軍事港塞。 此時金陵城西著名的白鷺洲,卻積沙擴體,增為周回15裡的大型洲港。 沿岸常聚泊較多的舟楫。 唐天寶六年李白從長安失意南游到金陵時,所吟題的詩歌之中,有三篇詠及此洲。 其一是《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冶城訪古蹟,猶有謝安墩……白鷺映春洲,青龍見朝墩……”。 詩人登城觀察,眺望間卻發現西南江中的白鷺沙洲,正春色滿浦。 第二首是七律《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樓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 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詩人沒有預想到在鳳凰台上也見到了位於三山近處江中的白鷺洲。 依李白所見,這個偌大的沙洲,把江水一分二流,主泓和支汊都可通舟泊船,顯然醒目,於是他又一次將它吟入詩中。 李白對白鷺洲念念不忘,是因為他在此有舟宿的經歷。 如此便有第三首:《宿白鷺洲寄楊江寧》。 那次他夜立船頭吟唱:“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波光搖海月,星影入城樓。望美金陵宰,如思瓊樹憂。徒令魂入夢,翻覺夜成秋。 綠水解人意,為余西北流。因聲玉琴裡,蕩漾寄君愁。”這是李白贈給江寧楊縣丞的別寄。 他於清晨在秦淮河朱雀航內的朱雀門(已被隋廢,此僅延用其名)登舟啟航,出河口溯長江向西南進發,傍晚便到達白鷺洲,靠船泊宿。
以舟航的角度賞讀,那時、那夜的白鷺洲,恐怕絕不止李白的孤帆獨泊。 晚唐詩人許渾乘船也有在金陵遇到阻風麻煩,因而吟詠了《金陵阻風登延祚閣》一詩紀之:“極浦千艘聚,高台一徑通。……登閣漸 漂梗,停舟憶斷蓬……”。 數以千計的舟船聚集在一個沙洲的周邊,均因受阻於風,不得張帆而航。 於是詩人便將此景吟入詩中。 其“極浦”,猶言大浦。 在金陵,當時能泊舟千艘的,除白鷺洲外,別無他處。 晚唐詩人徐鉉曾在白鷺洲臨舟送別友人,題贈《又題白鷺洲江鷗送陳君》:“白鷺洲邊江路斜,輕鷗接翼滿平沙。吾徒來送遠行客,停 舟為爾長嘆息……”可見,此洲在金陵港區中興盛的一般。 這些題吟,如同信史,詠證了唐時金陵江中數處洲嶼,已部分地取代著岸港的功能,或為靠泊石頭津、新亭碼頭的舟船,起著過渡或中轉的作用 。 白鷺洲和新林浦,直到宋代,還檣帆如林。
在金陵(今南京)江段,唐時除白鷺洲外還有一座較大的沙洲,它就是著名的烈洲,它的主體周圍50多里,洲中有小河穿過。 主泓即大江從洲左流過,右汊為支江。 此洲自三國時,就已形成了天然的良港。 據《金陵新志·洲浦》記載:烈洲“吳舊津所也……商客多泊如此”。 因此洲可避烈風,故此而得名。 它與江寧岸港相隔不到10華里,岸港被蕩平後,烈洲和白鷺洲同興,成為商舟集泊、貨物吞吐的水中要港,經久不衰。 北宋的詞人賀鑄,舟行到此時,吟有《烈洲守風》七言律詩一首:“張帆早發石頭城,淹泊風波百里程……”可證至北宋時期,烈洲依然 有商旅們泊舟、避風的良好洲浦。
4.兩三星火是瓜洲
瓜洲在長江乾流諸多沙洲中,可謂後來居上,享譽之盛無與可比。 它的演變歷史久遠。 約在1萬年前,古長江在今揚州和鎮江之間奔入東海。 3000多年後,這一帶還是個喇叭形的巨大灣口,但江岸已在向南緩慢移動,瓜洲也隨之在江底堆積,成為水中暗沙。 西漢枚乘在《七發》中賦有“……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 文中未提及瓜洲。 三國時期,揚鎮江段江面依然開闊。 魏黃初六年(公元225年)十月,曹丕登廣陵城,在江邊舉行閱兵,史稱“廣陵觀兵”,也未見瓜洲之名。 明代人編寫的《開沙志》中記述“吳主亮城廣陵,古時無瓜洲……”明確指出三國後期,揚州江中還沒有瓜洲。 到西晉初年,揚鎮段江面已經縮窄,江水流速增快,江底暗沙堆積增大,長江喇叭形灣口已向下移至海安,即今南通一帶,瓜洲就在這時終於露出水面, 因形體似瓜,故名瓜洲。 清代的於樹滋編纂的《續瓜洲志》中還附有“瓜洲全圖”。
瓜洲的全盛之時,在唐代初期至天寶初年。 李唐對南北大運河的充分利用,使整個長江流域水上大交通的格局迅速形成。 從而把瓜洲推到了運河和長江航運的焦點之上。 當時瓜洲作為揚州的江中之港區,規模宏大,正有詩人盧綸所吟“千帆入古津”的壯觀氣勢。 因此,唐代詩人們無不提翰歌贊。 凡在此泊舟或經此啟航者,大都有題吟留存。 如盛唐的孟浩然曾從瓜洲乘船渡江去京口,吟有《廣陵別薛八》和《揚子江望京口》等篇,都直接或間接地詠及至瓜洲。 天寶十年(公元751年)詩人岑參在邊塞創作的《武威暮春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君從萬里使,聞已到瓜洲……”為友人回到讓人懷念 的瓜洲而慶幸。 中唐時的張祜在《題金陵渡》中吟有“潮落夜江斜月裡,兩三星火是瓜洲”的名句。 唐文宗開成五年(公元840年)登上相位的李紳,也吟有《宿瓜洲》一詩。 白居易以“長相思”詞牌所填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以瓜洲為淮、汴的終點。 晚唐官至御史中丞的高蟾,乘船於夜間到達瓜洲,即抒賦《瓜洲夜泊》:“一夕瓜洲渡頭宿,天風吹盡廣陵塵……”等等,都為 瓜洲而即景抒懷。
瓜洲有盛,也有所落。 唐中後期,由於陸岸與江中水文的演變,自唐玄宗開元(公元713-741年)至唐德宗貞元(公元785-805年)的100多年間,長江向南推移了10公里。 在代宗大歷時(公元766-779年),瓜洲已與廣陵陸岸相連,成為揚州江岸邊的一個渡口。 海潮再也不能湧入城中,潮信難見,壯觀的廣陵潮消失。 揚子津被沙洲阻隔,山陽瀆不能直接與長江相通。 江南的船隻自京口渡江後,須繞道瓜步(今江蘇儀征)沿儀征河才能進入山陽瀆北上。 漕船商舟經此常沿船之患。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潤州刺史齊浣,興工開鑿了長達25裡的伊婁河,“渡揚子、立埭”與江北運河相通。 伊婁河開在瓜洲與揚子津之間,溝通長江。 從此瓜洲再次成為南北運河與長江交匯點上的舟航要港。 開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李白再遊揚州時,特別在《題瓜洲新河餞族叔舍人賁》詩中,尊敬地讚頌齊浣:“齊公鑿新河,萬古流不 絕,豐功利生人,天地同朽滅……”
到了唐末,瓜洲連陸,已成為城壘。 長江主航道更向南移,瓜洲與京口之間距離更近了。 正如王安石此時所吟“京口瓜洲一水間……”據《續瓜洲志》中的“瓜洲全坍圖”觀之,到清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瓜洲全 城已坍入江中,昔日瓜洲城鎮中的繁華街市、名園佳境,都已付之東流。 真可謂是滄海桑田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