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而饑渴的颶風噬咬著皮克的身體,液態的雨滴摧毀了他的磁場,但他還在堅持。
Crab Rave (Original Mix)
Crab Rave
Noisestorm
00:00/02:41
【 只 爭 潮 汐】
原標題|Tidal Maneuvers
作者 | 德里克·昆什肯
譯者 | 盧叢林
超新星爆發後,這顆漆黑如墨的行星失去了地殼和地幔。這顆巨大的行星緊緊貼著死去的恆星,沿橢圓形軌道運行,籠罩在一道道宇宙射線和微波之中,二者的磁場正融合成片片等離子云。羰基金屬化合物在行星表面匯成海洋,海浪拍擊著尖刺叢生的鋼鐵群島。
來源:Rasmus Berggreen
靠著八隻鐵鎳鉗爪,皮克靈活地攀上了伸出海面的長桿。他的尾部,好幾排與身體垂直的尖刺緊緊擠在一起,一排比一排長,尖端排成斜線,指向島嶼最高處。皮克居住的地方離頂峰很遠。在這片狂躁的海邊,他只能守住一片貧瘠而危險的海灘。
他曾是許多芽孢和子代的父親,但它們現在都不在了。在他的第四肢下,孕育著一個新生的芽孢,一個縮微版的皮克。鋼針交錯出八條細小的腿,懸在它網狀金屬纖維交織成的胸腔產生的微弱磁場中。肢體上嵌著的金微粒小到看不見,但能感知得到。每條腿的末端都長有一個小鉗子,披著由鐵和鎳組成的小甲殼,上面長滿了平行的尖刺,尖刺之間可以相對滑動,讓螯爪能夠開合。頭上棘刺的結節上,長有四個小小的眼柄。
皮克把目光從芽孢轉向大海,他心裡十分清楚,不管是他自己還是他的芽孢,都無法挺過下一次漲潮。他加強了自己的磁場,避免芽孢覺察他的情緒,但他懷疑這管不管用。芽孢可是既聰明又敏感的。
皮克爬到了離海洋更近的位置,想給芽孢上一課,以轉移他的注意力。皮克用大螯從覆滿身體的剛毛中剪了一根下來,他把這根剛毛舉到洶湧的紅色海浪上,將尖端探入海洋。再拿出來時,剛毛尖端已經消失了。他就這樣一次次重複,每次剛毛都會消失一點,最後只剩一個小點。他讓芽孢觀察,讓他用自己的磁場接觸它、感知它。
從他們周圍林立的荊棘叢里,皮克用大螯剪了根閃亮的尖刺。他把這根尖刺深入海中時,它僵硬地振動起來。他一次次地將它浸入海中,每次它都能保持完整。甩幹上面的羰基液體後,他對芽孢展示這根尖刺。
「你能發覺不同嗎?」他問道,「這是一棵植物。它是一個整體,所以無法運動。但是你我與之不同,我們是動物。我們是由很多部分組成的,它們靠磁場維繫在一起。植物和動物都是由同樣的東西構成的,但組合的方式不一樣。但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磁場——」他一邊說,一邊用一隻螯撫摸著芽孢,「在海里不起作用。如果我們掉進海洋,就會粉身碎骨。」
在脈衝星發出的頻閃無線電波和微波的籠罩下,芽孢凝視著海洋,但皮克懷疑他根本就沒理解。皮克輕輕轉換了他的磁場。重要的課程需要重複灌輸。
皮克伸長腿,展開棘刺。芽孢模仿著,像一個荊棘球一般展開,以捕捉脈衝星發出的頻閃。他們身上的尖刺能捕捉微波,並將其轉化為電能。嵌在肢體上的金微粒會在無線電波的照射下發熱,緩慢分解他們所攝取的營養物質,釋放出一氧化碳,並留下新的一層鍍鎳鋼板。
幸運的是,天開始下雪了。皮克和芽孢都餓壞了。羰基金屬雪花從遙不可見的天空中整齊地一列列落下。每列落在尖刺上的雪花都會在尖刺末端堆積,或者被吸附於表面。在皮克和種群其他成員曬太陽的地方,他們將落在自己棘刺末端的雪花收集起來,抹在身上破損而疲憊的區域。
皮克的某個兄弟從左手邊湊了過來,假裝不是來找茬的。皮克也假裝自己不介意。克特是位老朋友了,體積和年紀都跟皮克相仿。他靠八條閃亮的腿挺立著,但眼睛和上部的尖刺都開始粉化了。和住在島嶼中心附近的兄弟們不同,克特和皮克在海邊過著悲慘的生活。下一波潮汐大概就會要了他們倆的命。
「早上好,皮克。」克特一邊說一邊揮舞著他的大螯,「芽孢們怎麼樣了?」
「我現在只剩一個芽孢了。」皮克回答說,舉起他的螯爪示威,「這波潮水奪走了我的上一批芽孢。」在他朋友的胸口處,皮克瞥見了三個小小的芽孢。
他們彼此試探。恐懼和興奮擾動了他們的磁場,增強了他們的氣息。他們傾聽彼此金屬毛髮的動作,預測動向,估計力量和持久力。
「你在找新大陸嗎?」皮克問道。他嗅到了絕望,但不知道是克特的還是他自己的。克特四根筆直的眼柄都顫抖起來。
「是的。」克特回答,把他的螯放到了身前。皮克將他的大螯張得很大。兩片空心的螯殼非常嚇人,裡面滿是一排排平行的纖維,由磁場塑形,也由磁場控制的肌肉。
「我覺得下一波潮汐會很糟。」克特看著皮克說道。克特的螯爪更大更鋒利,但已經開始粉化了。「沿著海岸線的大部分地區都會被淹沒,也許你住的地方會倖免。」
皮克沿著尖刺平原疾行過來,把他的大螯向克特的大螯伸去。皮克的小螯發出急促的咔嚓聲,這進一步加劇了克特的緊張。
「我不知道潮汐會怎麼樣,但我的芽孢和我都需要這個地方。」皮克說,「他還很小,沒有陽光就會粉化的。」
皮克的眼柄直立起來。克特震顫著上前一步一步,雙方的螯爪碰到了一起。他們等待了數個頻閃的時間,雙方辛辣的磁場混合在了一起,這一親密舉動的下一刻,要麼是雙方交戰,要麼是一方投降。最終,克特讓步了,他邁著七隻較小的腿往後撤退。「祝你好運,皮克。」他退卻的時候合上了大螯。
「照看好那些芽孢。」皮克回應道。
皮克則一直張著他的螯爪,直到對方走得夠遠,才照規矩合上。他還在顫抖,幾乎虛脫。在這座島更高的地方,在二到三層階梯的位置,體積更大的兄弟們帶著他們的芽孢,在更廣闊的地盤上沐浴陽光。如果哪個在低層的兄弟敢往高處進發,他們就會痛下殺手。跨越這一片動蕩而致命的海峽,有一座很小的荒島,隨著降雪不斷增大。皮克移動眼柄,同時注視著他的芽孢、死亡之海、孤寂的小島以及高處更加強大的兄弟們。皮克暗下決心,他的芽孢絕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死在潮汐之下。
當皮克完成翅膀外側的方框和導引線時,簌簌下墜的雪花轉為飄然而落。這東西是根據他曾見過的鳥類翅膀仿造的:鋼絲交織成簡潔的方眼網,用來捕捉潮起時漸增的靜電。但工作尚未完成,如今不過是用螯爪抓著的一個空心的、由柔韌的鐵鎳纖維組成的框架。皮克和他芽孢的粉化都比之前更嚴重了。他已經在這上面花費了不少資源,而要完工則需要更多。
上一次漲潮奪走了他最後一批分離出的子代,也讓飛行這個想法在他心裡扎了根。他曾跳起來躲過一波海浪,滑翔了好一段時間,接著就一頭撞進了一群體形更大的兄弟中,引發一陣騷動。皮克將這個不靠譜的點子視為絕望的徵兆。他害怕死亡在下一次潮汐中等候著他的芽孢。他無論如何也要拯救芽孢。
皮克太心急了,沒有聽到萊普走近的聲音。萊普動作流暢、身體強壯,他的小螯能緊緊抓住尖刺區域的頂端而不會滑落。他的長腿使他高出皮克一截,背後尖刺也分布得很均勻。萊普沒有將巨大的螯爪張開,卻在停下腳步後,揮舞螯爪炫耀。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皮克。」萊普說,「你在做什麼?」
皮克把他發抖的螯爪在身前張得大大的。「我正試著做個翅膀出來。」他說,「我想我明白鳥是怎麼飛的了。」
萊普的第四個眼座因驚訝而蜷縮起來。
「真的嗎?那可厲害了!你覺得能有用嗎?」
皮克將螯爪上的鉗子呈一線垂直狀,尖頭直衝向萊普。在發動進攻之前,這是最後的禮節,皮克把腿收在一起並壓低,把芽孢護在胸口。看到這個頑強防守的動作,萊普頓了一下。大多數兄弟此時應該已在逃亡,而萊普則可以開始追殺了。
「我不知道。希望如此吧。」
「我需要更大的空間。」萊普說,「棲息地太擠了,我養不活所有芽孢。」
萊普大螯上的鉗子張開了,露出了一排排細針,它們針鋒相對,沿著鋒利的鋼製甲殼來回滑動。皮克的大螯則一動不動。
「我打算吃掉幾個住在海邊的兄弟,然後在他們的領地上放養我的芽孢。」萊普說,「我發現你開始變得破破爛爛的,所以決定最好先從你開刀。」
「好主意。」皮克說,「那你就得讓你的芽孢為漲潮作準備了。」
萊普的眼睛立得更高以示贊同,而後他又往前進了一步,螯爪高舉,準備迎接任何抵抗。皮克沿著彎曲的海岸線,靠小螯飛速後退。沒有做完的導引線和針尖發生了刮擦,其邊緣浸入海水後就開始分解了。他用小螯剪斷完成了一半的導引線。導引線掉到了棘刺區下面的水平交叉尖刺區,攤在上面泛著銀光。
「這可真有趣,皮克。你怎麼想到這樣做的?」萊普問道。萊普用小螯撿起了那根導引線,注視著它。
皮克猛地向前衝去。禮節上是不推崇這種做法的,但也不禁止。他一頭撞在萊普身上,大螯鉗住了萊普脆弱的腕部。為了保護自己小小的領土,皮克對抗著更大塊頭的對手,他採用的策略如此出乎意料,讓萊普目瞪口呆。皮克被兄弟的沉默弄得很難堪,他開口道:「要是我學會飛翔,就飛到別的島上去。」
皮克加大了鉗制的力量,但萊普胳臂上的尖刺不可勝數,頂住了壓力。
「你很聰明。」萊普回應道,「看你在一波又一波的潮水衝擊下,變得越來越破爛,我還擔心過呢,尤其是你芽孢死掉的時候。」
金屬斷裂的啪啦聲讓他們兩個都嚇了一跳,萊普斷掉的大螯向後落下。皮克感到一陣作嘔,好像全身都要粉化了一樣。他過去從未如此粗暴地對待他人,也從未如此絕望地感覺到暴力的必須,哪怕是在漲潮期間。皮克感受到了萊普猶豫不決的磁場,在萊普接住他那閃閃發光的斷螯的一剎,情緒化為了困窘。萊普退卻了。皮克的大螯被壓傷了,但它依然緊緊閉合著。萊普向著這座島稍高位置——他自己的領地撤退。
「記得告訴我翅膀是怎麼做的,皮克。」
「當然。祝你那隻螯爪好運。」
皮克慢慢安定了下來,全身放鬆,最後倚靠在了棘刺的頂端。他沒感到一點活力,而且他的磁場還在震顫。他的小螯蛇形移動,撿起了纖維的殘骸,剝下有營養的結頭,將其中豐富的化學物質抹在凹痕和磨損處。
雪停了,他也餓得發抖。他看了看翅膀的骨架。他猜,距離真正飛上天,還有一大半工作要做。那是一張美麗而閃亮,但未完成的紗網。
芽孢餓得打顫了。皮克想要為他可憐的芽孢淌下些粉末。
在遠處,一群群兄弟一邊抽動,一邊轉移。他們把腿一隻一隻抬起,測量著靜電荷——接近脈衝星產生的辛辣氣氛。海面朝著靠近的星球升起狂風,吹擊著不祥的烏雲。但這還無法和漲潮相提並論,漲潮時,閃電將從這個世界爆發,直擊他們的恆星。
皮克的尖刺垂了下去。島嶼上層沒有他的容身之地。這一季,比他更強壯的兄弟兄弟有很多。他沒有長多少,吃的也不夠,也沒能贏得足夠的領土。他的芽孢都支離破碎地沉入了海底,僅僅留下一隻。
他把一隻螯爪從做了一半的翅膀上移到他的芽孢上。他撫養的小東西的磁場發出的震顫聲過於安靜。皮克將一隻眼睛扭轉到身下,觀察那隻小小的的芽孢。他的心頓時碎了。他盯著那隻愚蠢的、尚未完工的翅膀看了看。懷著恥辱感,他有條不紊地將翅膀剪成條狀,把它們敷在芽孢的腿和棘刺上。
皮克悲傷地翻撿自己的領地,從針尖組成的小山上爬過,刮下他棘刺上的薄膜。他腿部的毛刺在緊張中漸漸下垂。
他看到萊普在高地上放養芽孢。他接上了斷掉的螯爪,同時用小螯在新長出的關節上塗抹營養物質以做保養。在脈衝星的無線電波和微波中,萊普身上閃閃發光。
皮克下側的眼睛四處游移,指引著前爪行進,死死盯著前方縱橫交錯,吱嘎作響的尖刺。他的另兩隻眼睛在眼柄上轉動,審視著周圍的雪堆。皮克發現有一隻鳥緊貼在棘刺下方,剛剛露出海面。皮克把他的大螯向前伸去,直到他的胸部緊緊貼到針尖上。他感覺到了可口的磁場,於是合上了鉗子。鳥發出了一陣尖叫。
他把那隻鳥拉進微波光線下,並將其展開。他從沒有近距離觀察過這種生物。它幾乎有半個皮克那麼大,六條營養不良的細腿由鋼鐵毛管組成,靠著磁力讓毛管相互滑動來行動。它只有兩根眼柄,但有四根強韌的鐵鎳線從軀幹的剛毛上延伸出來,將這隻鳥和方眼網的四角連在一起;這是它的翅膀。翅膀迎風舒展,皮克羨艷不已。它美得令人窒息。
「你好啊,小朋友。」皮克用小螯敲著鳥頭說道。他把那具軀體放到了成排的針尖上,但用四隻小螯護住了翅膀。他把鳥頭切下來,拿給了他的芽孢。芽孢用上了所有八隻螯爪接住了它,開始榨取營養物質,並肆意塗抹著。
這隻鳥已經開始粉化了,它的磁場正在消失。皮克剪斷了連接鳥近胸處和翅膀的連線。他將它舉起並鬆開爪子,風吹過網時,它在他的螯爪里仍能保持靜止。他感受到了它的輕盈,它渴望乘著星球上的靜電荷扶搖直上。比起海面上一大堆無人居住的尖刺,它可是美麗多了。
皮克拆下每一根線,在其末端塗抹上營養物,然後將它們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緩慢而精確地,他調整了每個連接處的電荷,加熱那些區域來分解羰基鐵鎳粒子,以便讓新生成的金屬擁有閃閃發亮的鍍層,同時又相當脆弱。跟萊普的腕部一樣。
皮克在方眼網周圍加上了一圈同軸環帶,完成了對翅膀的擴展。他趁雪花懸浮著,既沒下落也沒上升的時候,在其他邊角附上了線。包括皮克在內,每個兄弟都突然感受到了一陣慌張和對漲潮的恐懼。它正向他們逼近,皮克發現自己的言語能力,還有守禮之心,都慢慢被本能的恐懼所淹沒。
幾道閃光過後,雪花開始向上飛舞,以磁感線的方向為參考則是向下。兄弟們感受到一陣輕盈,好像島上的靜電荷在排斥他們。浮力在他們的腹部、背部、腿部上的毛髮中鼓動,螯爪落在尖刺上時會感到微微的阻力,抬起爪子時會感受到一丁點推力。芽孢開始發抖,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
「我們在接近太陽。」皮克喃喃低語。芽孢和皮克感受到了彼此的驚駭。皮克在顫抖中試著讓自己冷靜。他舉起第四條腿和芽孢:「看到太陽了沒?它不停閃光,把大海拽向自己,撼動我們的磁場。受我們星球上的靜電排斥,雪花才開始往上升。這就是鳥能夠飛翔的原因,也是我們感到身體變輕的原因,更是我們能飛到更好地區的原理。在那裡,誰都無法威脅你。」
已經輕微粉化的芽孢在自己的磁場里蓄勢,皮克感受到了一陣電流。他的孩子在向他輸送能量,將自己僅有的一點能量分享給他。皮克的眼座不悅地糾纏起來。皮克將一隻螯爪伸到了孩子上方,緩和其磁場中的擾動,皮克像安撫其他那些夭折的芽孢一樣安撫他。
皮克感覺自己正在粉化。他的腹部平坦,上次儲存的營養物質現在已經變成了加寬翅膀的一部分。在潮汐平息之前,不會再下雪了。如果皮克想活下來,那就全要仰仗恆星發出的微弱微波。
皮克的兄弟們個個憂心忡忡。像皮克這樣個頭較小的都面向山頂,隨時準備沖向他們在第二、第三層上的兄弟,希望能在一片混亂中佔據高地。他們都在等待。頭一批發動衝擊的鮮有活口,即使是一些個頭較大的兄弟也會被最強壯的兄弟擊退,繼而被大海捲走。絕望在他們中間蔓延。
柯特太靠近那些大塊頭兄弟了,皮克心想。柯特的腿和胸部滿是粉塵,眼座和尖刺都聳拉下來。這一季他一個芽孢都沒活下來。柯特和皮克年紀相仿,但性情古怪,他對大海過分痴迷,常做出一些危險舉動,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而,許多更保守的兄弟都已經在意外中丟掉了性命,粗枝大葉的柯特卻得以殘喘至今。
別第一個上,皮克心想。讓別人先行動。
柯特奔跑起來。他的螯爪在針尖上劈啪作響,聽起來就像是尖聲哭號。也許他是在祈禱好運降臨,就像皮克面對萊普時那樣。皮克英勇無畏的攻擊事迹已經在棲息地傳開了,萊普已經淪為笑柄。皮克可不認為好運會再次重演。
柯特大螯前舉,邁開他的七條腿橫穿過棘刺區。他直衝向中等個頭、守在第二層上的賽普。皮克不怎麼了解賽普。他來自島嶼的另一側,比皮克大一輩。也許柯特打算等到最後一次閃光時轉向,讓賽普沒有時間發動攻擊。賽普的大螯夾住了柯特的頭。
皮克的眼柄不悅地交叉在一起。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早,以致於除了賽普誰都沒有得到好處。之後,另一個排頭兵會再試一次。包括皮克在內,好些兄弟都在向賽普賀喜,後者正俯下身子享用戰利品。皮克的實力不夠,排頭、居中、殿後都做不來。翅膀讓他變得更笨拙了,但他想試飛的話就必須上高地。
來源:N.C.Wyeth
海浪變得狂暴起來,逼迫皮克跟其他外環上的兄弟一同往高處進發。沒有誰充當先頭部隊,但他們都感受到了逐漸上升的壓力——來自其餘兄弟的相斥磁力。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夾雜在風暴的轟鳴聲中。萊普跟著整個中層往後撤退,眼座搜尋著他身後體形最大的兄弟,同時螯爪對著身前的皮克。
皮克的翅膀讓兄弟們困惑,因此他擁有的空間比他的塊頭所應有的要大一些。皮克把眼睛轉向後面,看到了逐漸高漲的波浪和正被淹沒的低岸。從這裡起飛離海太近了,但皮克也太過弱小,沒法向高地殺出一條路。脈衝星發出的微波在漲潮期間更強烈,但也更不穩定。
沿環帶往下,兩個兄弟短兵相接。隨著螯爪碰撞,交流也變得越發簡單。戰線在前移,第三層一個大塊頭從高處向萊普發動了攻擊。上揚的飛雪讓皮克的視野變得模糊。參戰者發出嘶鳴、尖叫,裝模作樣的交流不復存在,對漲潮的原始恐懼驅使著他們。
皮克移動起來,去填補空檔,那地方之前萊普不讓他進駐。但他兩側的兄弟更強壯,周身更加閃亮,他們先一步沖了過去。皮克駐足不前,他們搖晃起自己的大螯來招呼彼此。下方,他看到浪頭距離尖刺的頂端只有不足一個身長了。皮克已餓得虛弱不堪,他上前試圖說兩句,但恐慌淹沒了禮節。
皮克感覺得到,隨著海浪的一次次拍擊和吞噬,他身下棘刺的磁場在不斷轉換和動搖。他前方的兩個兄弟眼座猛地一抽,向高處跑去,直直衝向前方由巨螯組成的銅牆鐵壁。皮克把一隻眼睛望向後面,看到小山一般的海浪咆哮著沖了上來。他嘶叫著,邁開所有八條腿,沖那些螯爪飛奔而去。他在針尖組成的平台上輾轉騰挪,擠進大群兄弟之間的缺口。皮克埋頭猛衝,而他原先身邊的同伴被海浪絞成了碎片。
在他周圍,兄弟們的歇斯底里令人窒息,比逃跑的恐慌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壓力。他感到呼吸困難,兄弟們也都一樣。他們被削弱、粉化。他們不發一言就彼此猛咬猛擊。皮克的眼座移動著迅速地掃視著每個兄弟。他們行動起來就像一個整體,向高處的尖刺移去,皮克周圍的兄弟比和他同處一環甚至高一環的兄弟體形更大,大得多。而且他們察覺到了皮克磁場的弱小。
他垂直向上躍起。島上的靜電斥力將他和那些向上飛揚的雪花一起,托舉到更高的地方,與此同時,他張開了自己東拼西湊的翅膀。他離地面越來越遠,腿和螯爪不斷地扭動。他轉了個向,乘著靜電傾斜著緩緩下落。圓柱形的巨浪突然衝天而起。
他向翅膀輸送電力和電荷,腿部一陣痙攣。他發現自己急速攀升時,由於一條腿產生了更多電力,盤旋的圈子變得越來越小。島嶼和亂作一團的兄弟們被丟到了左下方,他迷失了方向。荒島消失了。現在,左邊是他出生的島嶼,而右下方則是猩紅的海洋。
他的眼座聳拉著,腿部也放鬆了。除了恐懼,他感受得更多的是身體的粉化和疲倦,他嬰兒期後就再沒有過的感覺。他滑翔著迂迴前進,用腿控制儲備電荷的噴射,從而調整方向。在他左手邊遙遠的地方,在他的島和他正在浴血奮戰的兄弟們的附近,有一座他魂牽夢繞多日的小島。
他笨拙地向下俯衝,搜刮胸部的多餘電荷來托起翅膀,托舉它飛到島嶼上空。他穿越狂風飄向他的目的地。飛濺的浪花穿透了他的磁場,令他的移動痛苦而艱難。那座小島被一道巨浪吞沒,過了好幾次閃光的時間才出現,表面覆滿了營養物質。皮克在空蕩蕩的大海上空滑翔。他翅膀上的電力控制並不平衡,這使得他被往天上拋去,嚴重向左傾斜。那座荒島在他身下搖擺,他再一次朝向海洋飛去。熱風將向上飛的雪花捲向他的眼睛。
連接他肩膀和翅膀的線有四根,他的大螯高抬起來剪斷了其中的一根。紗網向上飛起,而他則猛地向下墜去。由短針組成的島嶼充滿了他的視野,雪花從下方拍擊著他的身體,留下道道條痕。芽孢因恐懼而發出哀號。皮克慌張地轉動腿,猛地擠出最後一點電能。他弓起自己的身體,讓後腿伸到身體下方。
他著陸了。
他餓壞的漂亮的芽孢發出一聲尖叫,依然被他的第四條腿牢牢地護住。皮克轉了一下他的眼座,發現有一隻丟了。鋼鐵棘刺嵌入了他身上尖刺的空隙中,他剩下的兩個眼座看到這一幕,不禁顫抖起來。他的臀部失去了兩條後腿的支撐,松垮垮地垂在翻滾的海面上空,十分疼痛。他的胸膛是一團厚厚的平行鐵鎳纖維,這團纖維會在他的磁場中滑移,從而移動他的小腿,然而現在他的小腿斷成了參差不齊的殘肢,他的磁場也正在衰減。
他對芽孢輕聲低語,安撫著他。皮克的磁場震顫著,他孩子的磁場也搖搖欲碎。他的孩子正在受苦,缺乏食物又充滿恐懼。這個地方很危險,距離那座島還有一半的路程。中心區域離海既不遠也不高。這整座島還比不上皮克剛剛放棄的那片領地。
他用螯爪鉗住尖刺,將損壞的部分軀體在尖刺上蹭掉。隨著他磁場的崩解,他的第六條腿化成了碎片掉落。他看著第六條腿滾落到身體下方,感到一陣輕鬆。他僅靠著四條腿蹣跚前行,胸部下邊被一根根尖刺戳得生疼。海浪襲來。
島嶼中心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根低矮的杆子。迎著烈風,皮克掙扎著爬了上去,一直到他的鼻子與頂端平齊。狂風橫穿過磁感應線,把雪花撕得粉碎,將他出生地的景象變得模糊不清。海水又一次淹沒了他的小島,他不得不懸掛在唯一的杆子上,距離致命的海潮只有一螯寬的距離。他用一條腿護住了芽孢,在切斷芽孢與自己身體的聯繫時低吟了一聲。
「這個時候不適合出生,小寶貝,但是你在這裡更安全。」他一邊說,一邊把孩子放在杆子頂端。他一直等到那些小爪子在杆子周圍把牢了,才把孩子留在那裡獨自發抖。他把胳膊放在芽孢下面,但沒有安撫芽孢痛苦的哭喊。
皮克感到身下有東西在拽他,力度很小、很突然,也並非磁力。他匆匆向下看去。他的第四條腿往下的部分身體消失了,被海水分解了。他在驚駭和暈眩中將杆子抱得更緊了。
接下來出現的是閃電。汩汩湧出的電荷從島嶼上和海洋中躍出,探入天空,充入雪花,把它們變得熾熱。電荷湧入太空,向脈衝星表面移動,一路爆炸不止。在它的尾跡中,整個世界都在燃燒,在發光。羰基金屬在爆炸中分解成一氧化碳和覆蓋在各處的固態鐵鎳金屬層。
大海上層沸騰了,毀天滅地的烈風在低空呼號,瘋狂地破壞著這個世界。狂暴而饑渴的颶風噬咬著皮克的身體,液態的雨滴摧毀了他的磁場,但他還在堅持。他把芽孢緊緊按在杆子上。狂風殘暴地撕扯,直吹得天地倒轉。頂著能將他吹飛的狂風,皮克依然緊緊地護住芽孢。
隨後,狂風稍稍平息,緩和下來,再次從左往右掃過。
大海在他們下面咆哮。大部分海水已經蒸發,讓大氣變得更濃稠,成了一鍋令皮克窒息,觸爪可及的濃湯。在空蕩蕩的洋盆地里,他們的島嶼就像一座針堆積成的高山聳立著,周圍是尖刺組成的峽谷,這峽谷向外蔓延,直到靠兩隻眼睛難以估測距離的遠方。他原來待的那座島暴露在沸騰的海洋中,被一道窄窄的海峽和這裡隔開。
來源:almeidaarts
「看啊,小寶貝。」皮克低聲嘶鳴,「看我們現在多安全。看看周圍,海離我們多遠啊。我們安全了。」
瑟瑟發抖的孩子看著父親滑下杆子,刮下了一片片鋼鐵碎屑,眼神里充滿懷疑。皮克的螯爪碰到其他棘刺時,他幾乎都沒有抓握的力氣了。他靜靜地躺下,歪歪扭扭地在針尖上棲息。他的尖刺膨脹開來以收集脈衝星發出的微波,補充他那缺乏能量且不穩定的磁場。芽孢忽然毫無規矩地爬了下來,靠在皮克的腿上取暖。
「你看到了吧,小寶貝?你熬過了你這輩子的第一次漲潮。我們受了傷,還很虛弱,但我們活下來了。過不了多久就會下雪,到那時我們就會好受些了。」
就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樣,淺灰色的羰基鐵雪花落了下來,將營養物質撒落在島嶼和它們的居民身上,並開始緩慢地再度填滿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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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責編 孫薇:
本篇的父親不同於《背影》,倒更像是《當幸福來敲門》中的威爾·史密斯,無論如何艱難,始終要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空。
一開始,作者用大量篇幅鋪陳環境的惡劣,競爭的殘酷,讓父親付出的犧牲和立下的決心都更顯難得,也讓飛行這個似乎不切實際的想法變得合理起來。
通篇小說節奏緊湊,卻也有張有弛。看到皮克將螯爪伸到孩子頭上,輕輕安撫的時候,我們禁不住要落下淚來。這一剎那的溫柔,讓皮克的形象更加豐滿。最終,看到他們扛過這次漲潮之後,我們也鬆了一口氣。
而小說中的技術細節也非常真實,包括「大螃蟹」的身體機能,星球的地理構造,災難發生的原因都讓讀者能毫無困難地代入角色。
歡迎在評論里分享你與父親的故事。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Punch、何銳
| 作者 |德里克·昆什肯,居於加拿大魁北克,自2006年開始發表作品,類型多為硬科幻及太空歌劇,也有恐怖驚悚題材。曾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說》等雜誌上刊登過多篇小說,先後被譯為中文、波蘭語等。曾榮獲埃倫·達特洛年度最佳恐怖故事獎、巴恩年度最佳軍事科幻與太空歌劇獎、里奇·霍頓年度最佳科幻與奇幻獎。他曾距離極光獎只有一步之遙,且獲得了《阿西莫夫科幻小說》的讀者選擇獎。作品《洄遊》、《神祗竊賊》、《刺之道》、《在日光照耀的陰影下》、《量子魔術師》等都已有中譯本,另著有《英雄回家時》、《來自未來的花粉》、《紀元航程》、《冥後天降》等。
本文作者德里克·昆什肯,
是第三期「未來局科幻寫作營」的導師之一,
他將出席首屆亞太科幻大會。
5月19-20日,中國科學技術館(北京市朝陽區北辰東路5號)
劉慈欣、韓松等來自10多個國家的近100位科幻人,最頂尖的中國科幻IP,以及前沿科學、航天、藝術、影視、漫畫、遊戲等行業的創作者,在這個周末邀你一起前往另一顆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