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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用3D印表機創造了一個烏托邦

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一個地方不需要護照,不需要簽證,也不需要居留准證。

Utopia

 Joanna interpreta Padre Zezinho, SCJ

Joanna 

00:00/03:32

【 綠 船

作者 | 弗蘭切斯科·沃索

譯者 | 胡紹晏

「看!那兒!陸地!」比萊伊喊道,她差點從平底船上翻下水。

我們一起朝她胳膊指的方向望去。波浪上顛簸的數百個小時,都不及她的話讓大家更震撼。

來源:Jorge Jacinto

我們的腿已失去知覺,肌肉也使不上勁。大家又餓又渴、頭暈眼花,彼此交錯重疊地擠在一起。穆娜坐在我身邊,緊緊抱著嬰兒。前面的三個人帶著期待的笑容互相對視。與此同時,哈齊茲搖了搖頭。他是穿越巴馬科沙漠才來到班加西的。

「這不可能是義大利。我們還離得很遠。」

眾人不安地面面相覷。有人暈厥過去,為了喚醒他,我們只能拍打他的臉。這不是坐船航行,而是待在棺材裡。

「他說得對,」基斯馬約教授說道。他是來自內羅畢的電台主持。「輪廓太簡單,那不是海岸……」

沒人開口說話,因為沒人敢說出那個近來在地中海南岸廣為流傳的名字。

從義大利的奧特朗托到阿爾巴尼亞的奧里庫姆,一條綿延的黑線佔據了地平線。這是一道三十米高的屏障,穩穩地矗立在海浪之上,牢不可破。它由許多塗著黑炭的船運集裝箱構成,既無法攀爬,也不可能拆卸,暫時緩解了移民經由海路進入歐洲的問題(不過也有人稱之為「決定性遏止措施」)。

「他們說這裡是自由區域!」比萊伊喊道。

「他們騙人,」哈齊茲的聲音近乎耳語。

「也許並沒有……我聽說屏障可以用3D列印,一夜之間就能完成。同樣的屏障也可能在潘泰萊里亞,蘭佩杜薩和馬爾他出現……迫使船隻掉頭,或者費力地繞行,」基斯馬約教授說道。

比萊伊用手指揉搓著太陽穴。所有的邊界都讓她感到壓抑,靠近這道專用於分隔內外水域的牆更是令她氣餒。在參與班加西偷渡之前,她曾耗盡畢生的積蓄,跟著我一起穿越了肯亞、蘇丹和利比亞邊境。

「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穆娜說道。

沒人願意回答如此幼稚的問題。

「他們要把船隻引向可以通航的檢查站點,」教授說道。「然後還有這些東西……」說著,他指向遠處。

那裡有幾個黑點,遠遠看去,就像是海鷗。原來是衛星探測到船的移動,激活了監視無人機。我聽說山區里也有類似設備,用以守衛歐洲的陸地邊界。很快,它們就仿若禿鷹般在我們頭頂盤旋起來。

比萊伊神態肅穆地站起身,彷彿要向全世界宣戰。她搖晃了一下,扶住我的後背,然後說,「我們都經歷了不該經歷的事,經歷了最好能忘掉的事。我不打算回頭。無人機會把信息傳回去。他們會來把我們帶走,也許是無國界醫生,也許是非政府組織,也許是海岸警衛隊……」

四小時後,我們一行共一百三十二人獲救了。

我今年十七歲,生命中的一切都在一個背包里:一塊肥皂,一部智能手機及充電器,一件運動衫(10號,伊柯·卡茂),還有一張母親和弟弟的照片。他們總是說,我長著窄長的腦袋,尖尖的下巴,眼神機敏,渾身如瀝青般烏黑。就像我父親。

我今年十七歲,從小生活在難民營,由內羅畢來到達達阿布之後,每天就只能看到帳篷、泥塵、欄杆和鐵門。

海面上漂浮著淡淡的云:今晚,星辰將會消失,月光將照亮眾人,然而另一個影子的出現轉移了我們的視線,也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這是一艘……航空母艦?」比萊伊問道。

黑黝黝的水面上出現一座巨碩高聳的建築。

她向我靠過來。「我不知道,」我說道。波浪的拍擊磨滅了她的鬥志。

有人拍了張照片,但遠海區域信號不夠,無法將焦慮轉化為希望。這有可能是一艘軍艦,負責將我們送回地中海另一側的黑暗海岸,但有個人和四名水手一起乘坐救生艇過來,給了我們另一種說法。

「歡迎,」他用英語說道。他的金髮在腦後紮成馬尾,鼻子和嘴唇十分醒目,面帶誠懇而緊張的微笑。「我叫塞吉奧·托利亞尼,這是一艘綠船。」他指著身後補充道。「我們接納需要幫助的人。」

水手們扔過來幾個水瓶。

哈齊茲拉著我的衣袖,要求翻譯。船上的人除了會斯瓦希里語,只有包括我和基斯馬約教授在內的少數人懂一點英語。小時候,我曾收聽他在肯亞摩加電台主持的節目,「獨立雷鬼:節奏與搖滾」。我記得數以百計的歌曲。

「我們不想上船。我們要去歐洲,」我淡淡地說,同時指向哈齊茲,告訴塞吉奧這是誰講的。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扔過來一根繩子,被比萊伊凌空接住。

「歐洲不要你們,」他繼續說道,略帶嘲諷:「他們不在乎你們是否能逃離飢餓與戰爭,是否生活在難民營,你們的子子孫孫是否都將在監獄般的環境里出生與成長。你們從哪兒來?」

我聽到幾個熟悉的難民營地,比如達達阿布、尼亞魯谷蘇、波克曼約,還有一些沒聽說過的,比如烏爾法和艾迪哈魯什。

「另外,這不是一艘中轉運輸船,」塞吉奧說道。

「所以你要把我們帶回去,或者送去身份鑒定與遣返中心吧。」我替穆娜翻譯道,她將兒子的襁褓抱了起來。

「不是遣返。綠船是一個人道主義項目,為了救助政治難民和氣候移民。」

「如果不把我們送回去,又不去歐洲,那你們要去哪兒?」基斯馬約教授問道。他是唯一用頭腦思考,而非感情用事的人。

塞吉奧和其他水手扔過來更多繩索,好讓大家順利登上救生艇。

「上船看看吧。」

等到我們不情不願地登上綠船,塞吉奧問道,「沒其他人了?」

我們面面相覷,沒有勇氣回答。然後基斯馬約教授說道,「船艙里曾有兩具屍體。他們是兩天前死的,已經開始發臭。我們只能把他們扔進海里……以減輕負載。」

「知道他們的名字嗎?」

大家沉默不語。塞吉奧在一百三十二人的名單里划了兩個叉。

我靠在欄杆旁,觀察愛琴海上航行的船隻所留下的尾跡:一艘希臘渡船,兩艘貨輪,一艘遊船。誰知道船艙里藏有多少移民呢,他們就像是貨物一般。

其他人仍在樹叢間睡覺,他們並非唯一的居民,數以百計的陌生人在此紮營,有睡袋,也有帳篷,甲板下還有幾千人擠在卧鋪里。昨晚我什麼都沒看到,因為早早地就躺下休息了,沒有機會,但現在,隨著曙光綻現,周圍的景象變得更加清晰。

「你好,」塞吉奧用斯瓦希里語說道,並遞上一杯咖啡。

「你好,謝謝你把我們接上來。」說著,我啜了一小口。

「你睡得好嗎?剛從平底船上下來不太容易睡著。」

聽他這麼說,他跟移民打交道的經驗一定很豐富。

「不太好,睡不大著。」

「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等一下大家一起踢球。你想參加嗎?」

我點頭表示願意。然後他說服我,讓我講講「我們」在內羅畢的比賽。

「兩件事對我最重要:生存與足球……然而,當索馬利亞青年黨來到我和弟弟努爾踢球的地方後,就只剩下一件事了。」他們斥罵我們,因為我們穿著短襪踢球。對他們來說,足球是一種頹廢墮落的消遣……就像喝酒,吸煙,看電影。但我和努爾依然偷偷地踢球。我們的比賽隨著炸彈的落下而終止。」

我從背包里取出伊柯·卡茂的運動衣給塞吉奧看。

「在這兒踢球,沒人會說你什麼。」

我把空咖啡杯交給他。「這艘船真奇怪。」

輪到他給我講一講了。

「根據國際法,這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個微型國家。最開始,這是由聯合國提供資金的生物保護計劃,有點像挪威斯瓦爾巴群島的種子庫。聽說過嗎?」

我搖搖頭。

「然後,它被用來處理地中海難民危機。」

此處有三座小山,中間是一條河流,還有人造微型氣候帶:溫帶、沙漠和地中海。我的視線在地中海居住區附近流連,數十架無人機像鳥兒一樣忙碌地穿梭,為植物澆水,修枝,檢查花朵,採集花粉。一群園藝師在一旁監督,讓一切維持常綠。接著,在一小片桉樹林中,我看到一株引人注目的紅杉,其枝葉遮蓋著一半的船體。

「居住區有一百五十米高的網狀穹頂保護。」塞吉奧繼續說道。「淡水來自太陽能蒸餾器。」

這時,比萊伊醒了,加入我們的談話。

「你們是怎麼建起……這一切的?」她問道,彷彿醒來後又進入另一個夢境。等我翻譯之後,塞吉奧帶領我們沿著一條小路參觀。

基斯馬約教授注意到我們,也加入進來。電台記者的背景讓他消除了睡意。他在主持「獨立雷鬼:節奏與搖滾」之餘,還負責編輯一檔科技專欄。

「我們購買了一艘廢棄航母,通過眾籌對它進行改造。比特幣投資商為了表明他們並非僅僅是利用人們對新型貨幣的狂熱來進行投機活動,也對我們的設想予以支持,因此我們能獲得源源不斷的虛擬貨幣。船體原本屬於1988年下水的俄羅斯航母,跟庫茲涅佐夫海軍元帥號是同一級別的。2004年,它被賣給中國,原計劃是要改造成水上主題公園的,就像迪斯尼樂園那樣,不過幸好沒有。我們以象徵性的價格買下,將它改造成了植物園。我們的科學計劃得到聯合國批准,但現在,我們更像是移民的公共運輸船,」塞吉奧笑著說道。

這條船有自己的旗幟:白色的底子,一株綠色的紅杉輪廓,長在船身上。

除了這艘船本身之外,還有其他景象令人稱奇——數十艘較小的船通過活動橋樑與大船相連,昨晚來接我們的應該就是這些小船。此刻,整體漂浮結構就像是一簇會自行移動的群島。

「我們稱之為漂流島,它就像是由有機生命體構成的巨大浮舟,方圓可達數千米。在水面底下靠近龍骨的位置,你可以看到細長的管狀附屬物,類似於樹枝或者繁密的樹根。」

我從救生艇之間探出腦袋,觀望這一奇景。

「水面下動來動去的是什麼?」

「這些水下根須里含有納米機器人,既能用來搜集資源,也能將廢棄物排入海洋。整個船體外面有一圈植被和人造纖維,它們不僅像樹榦外圍的新生木質一樣能輸導水分,也像樹心木一樣堅硬強韌。」

我忍不住問了個似乎很無聊的問題。

「這艘船也像真的樹一樣每年都在生長嗎?」

「是的,差不多。人造纖維能模仿植物細胞的功能。我們利用三維基因形態生長模型引導原始幹細胞的生長,就好像種子一成形就含有整株植物成長變化的信息。我們的設計理念來自建築師約翰·約翰森的作品。然後我們又把圖形輸入工程師恩里克·迪尼的大型3D印表機。澳大利亞大堡礁的珊瑚棲息地由於污染和工業化捕魚而遭到破壞,他曾依靠印表機重新創造出珊瑚的自然生長環境。我們分成好幾組,花了許多年在世界各地做實驗,得出一個可行的計劃,然後又花了三年,利用點對點分散式計算實施綠船的建造。我們希望它經久耐用。」

我被這奇妙的計劃吸引住了,並嘗試觀察水下的情況。一開始,我只看見波浪和日光的反射,接著,我發現一簇乳白色光暈,由許多較小的光點構成,像發光的水藻一樣漂移,彷彿是一根尾巴。但在我看來,它更像是一條閃爍著微光的觸手。最後,它消失在船殼底下。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比萊伊跟我一樣驚愕。她有點害怕,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水面上時不時有觸手冒出來,其他乘客也很驚恐。每當水面湧起氣泡,他們便發出「哦」的一聲喊。

「別擔心,」塞吉奧要我們放心,「這只不過是綠船歡迎大家的方式。」

然後,他帶著我們到處參觀。「我們可以容納大約七千人。我們種植莊稼,蓄養牲畜。還有互聯網和3D印表機,能滿足各種需求。」

「你們打算把所有難民都接上船嗎?」我開玩笑說。「就像諾亞方舟?」

「不可能。你們需要一百艘這樣的船,」比萊伊又說道,「而這才剛剛夠清空達達阿布的營地。」

「其實,我們還有個計劃。等到時機合適,我們要去印度和南海,然後進入太平洋。」

「太平洋?有些人不喜歡這個方案。」基斯馬約說道。

的確,哈齊茲和一部分年輕人就很不情願上船,他們不停地抱怨,一心只想去歐洲。

「等他們感覺好一點,就必須決定是否還要再嘗試那樣的旅程。我們得挽救這些人,讓他們了解其中的風險。」

一道道閃電侵入北方的天空。來自印度內陸的雨雲前鋒緩緩推進,彷彿受傷的動物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前行。前方的天氣發生變化,空中隆隆作響,每一縷陽光都被遮掩住。耀眼的電光划出長長的弧線,直擊水面。

來源:spectrum_art

許多人撤退到安全的帳篷里,欣賞由光、水和風構成的奇觀,另一些人則在傾盆大雨中奔跑,用歌聲與歡笑消除疲憊。穆娜在跟兒子玩耍。這小子幸虧沒被帶離母親的懷抱,而他的母親在分泌乳汁的同時,也沒有因脫水而死。他吮吸著每一滴乳液,才得以存活下來。

然而愉快的慶典被打斷了,有個人拿著擴音器從艦橋上下來。

「注意!注意!有一股強烈的風暴正在接近,請大家躲避一下。」

一片險惡的光照亮了海面。比萊伊蜷縮在我身邊。

「永遠沒完沒了……連海洋都不放過我們。」

「你願意像哈齊茲和他的朋友們那樣嗎?」

「不,他們瘋了,回到索馬利亞,再嘗試一次那種毫無希望的旅程。但我們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他們說要再試一次,但眼睛裡卻透露出別的想法。我們會有更好的結局,我可以肯定。」

四米高的海浪洶湧地拍打著船身,接著,又有一道佔據著整個地平線的波峰出現了:根據距離判斷,一定有普通波浪的三倍高。一排迷霧般的水牆撲了過來,可見度變得很低,陣陣疾風吹得水上森林的枝杈簌簌作響。

每當船跌入波谷,都會帶來劇烈的晃動,而此刻的顛簸更加讓人無法忍受。歌聲與呼喊聲變成了抱怨與咒罵。剛才跳舞的人們牢牢抓住身邊的固定物品,儘力控制住嘔吐。

狂風呼嘯,海水澎湃,在喧囂的噪音中,船身一陣震顫,彷彿急促的鼓點。長達五百米的綠船儘管噸位驚人,卻仍受到自然之力的摧殘。

暴雨撲面而來,滲入我們的毛孔、神經和肌肉。比萊伊帶著恐懼與激情用顫抖的雙唇親吻我的嘴。

第二天早晨,地平線上現出光亮。

等到我們逐漸駛近,我才看清那也是由許多繩索和堤道連到一起的船隻:構成了一支鬆散的艦隊。

沒人知道我們是否已經抵達太平洋,不過遠處海域的那片船隻不像是最終目的地。為尋求答案,我去找塞吉奧,他正在打電話。

「具體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他詢問道。他的臉上現出具有感染力的愉快表情,彷彿剛剛得知自己做了父親。

「有多大?」

他來回踱步,難以掩飾那神秘的愉悅。

「好,當然……把掃描圖和坐標發過來。我馬上通知船隊。如果全速前進,我們三天後就能到達。」

塞吉奧掛了電話之後,立即抓住我的雙肩。

「我們受到神的眷顧。你們的新家很快就要開始建造了。」

「新家?」

「對,就在南海。幾個星期前,在世界難民庇護會議上,中國、越南和菲律賓同意找一塊土地收容難民。他們本國的民族遷移史使得他們願意嘗試對這類災難提供幫助,然而經過整整兩天的協商,並沒有任何真正的成果,於是我們的代表提議,不一定要在這些國家的領土中辟出土地,因為我們可以創造一座小島。」

「創造?什麼意思?」

「就是在地質板塊的活躍區域引爆炸藥——比如在大洋中央的海底山脊——我們剛剛製造了一次海底火山噴發,大量岩漿正在湧出來。電話另一頭的朋友確認說,第一階段非常成功。」

「成功?你要帶我們去火山口?」

「不,別擔心,一旦岩漿冷卻下來,假如那些國家同意,我們就能宣告對冒出海面的島嶼擁有主權。然後,只要他們准許,我們就可以去那裡了。這回,我們也可以給大自然上一課。在船隊的協助下,我們可以開始考慮其他問題。」

「但那只是一塊礁石而已。」

「對,一開始沒法住人,但我們會對它進行地貌改造,讓它變得跟其他熱帶島嶼一樣。所以我們要帶著樹木和種子一起航行,有了它們,就足以把那塊礁石轉變成肥沃的土地。」

我將視線從塞吉奧滿足的臉上移開,望向網格狀穹頂。的確,樹木的花粉和菌類的孢子在海風中到處飄蕩。此刻它們毫無用處,因為周圍都是海水,然而一旦找到合適的土壤,它們便會成長為珍貴的資源。

綠船帶領著船隊前進。從空中俯瞰,就像是遷徙的魚群,而我們是其中的一部分。

豎立在新土地上的標牌被改過了,從「無人之地」變成「無謬之地」,而媒體很快就開始用新名號稱呼這個新生的微型國家。

塞吉奧將旗幟插到小島上——匆忙中,他稱其為「無人之地」,以強調它獨立於任何有心要佔據這片土地的勢力——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開始叫它「無謬之地」。

我喜歡從「無人之地」到「無謬之地」的更改。我從小在難民營的圍牆與閘門內長大,如今卻突破限制,所有邊界已成為過去,因為無論是政治性邊界,還是精神性邊界,都只是暫時的障礙。因為只有曾經被拒之門外或者具有充分同情心的人,才能懂得殷勤好客的價值。

不過,在抵達後的最初幾個星期里,塞吉奧依然很緊張。

源自海底火山的地面仍帶著溫熱,我們在裸露的岩石上安家,支起帳篷。塞吉奧擔心某個政府或許會改變主意,退出最初的協議。他一直在打電話,討論附近的國家是否可能對這座島宣示主權。

我們經常聽到他興奮地呼喊:「你明白嗎,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一個地方不需要護照,不需要簽證,也不需要居留准證。創造出這片土地的目的是歡迎人們加入,而不是將他們趕走。」

自從中國南海誕生出這座島嶼之後,船隊的人們將附近海床里的成千上萬噸泥沙通過吸泵抽取上來,為五台巨碩的3D印表機提供原材料。最初的那台印表機是恩里克·迪尼本人贈送給這一計劃的禮物,具有自我複製功能,其餘四台則是它的女兒。

其中兩台印表機被安裝在油輪上,採用荷蘭人在北海開闢圩田的手段——用自然材料建築堤壩,以保護中央的島礁。其他印表機則集中力量處理逐漸冷卻的岩漿,由於岩漿中富含有利於植物生長的物質,因此被用來當作地貌改造的材料。

我們花了四個月時間,才安心地踏上「無謬之地」。

地面不太硬,像是適合耕種的沃土。

我們平常使用較小的3D印表機:大小類似於集裝箱,通過透明的外壁可以看到,其內部空間大多被原材料佔據,還有冷卻系統和後備太陽能電池。我喜歡觀看鞋子、碗碟之類的物品被製造出來的過程:3D模型設計用的是3DIY或e-Den等網站提供的免費軟體。無窮無盡的原子從噴嘴裡湧出,按照預先設定的方案層層疊疊積聚起來。印表機的顯示屏上有實時的三維模型圖,列印頭噴出的原子逐漸固化,就像是一層層極其細小的塵埃粒子,又彷彿是傳說中的魔法粉末。

但每天早晨,塞吉奧都督促我們參加3DAUTOCAD課程,學習掌握這門魔法的基礎技能,假以時日,我們便能自行解決未來的需求。我們不僅要在政治上獨立,物質上也要獨立。

我們抵達之後六個月的某一天,在橙色的天空下,我和比萊伊登上了島。我們的房子外面有一大片黃色水仙花,彷彿一席地毯。房子的形狀有點像帳篷,但裡面有兩間屋子,一個浴室和一個廚房。最重要的是,它由石膏纖維和混凝麻繩搭建而成。後者是一種生化混合製品,主要原料為大麻類植物的木質內核和基於石灰的粘合劑。房子的設計模型出自比萊伊,然後由我將原材料灌入3D印表機。

那天早晨,空氣十分清新,大地散發出令人迷醉的暖意,比我弟弟努爾在達達阿布吸的大麻煙更濃郁。水仙花叢圍繞著比萊伊裸露的膝蓋,我深深地吸入花香。這些水仙也是從綠船移植到島上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這兒嗎?」她一邊問一邊在草地上躺下。

我搖搖頭。

「因為我們都是來自別處的移民。」

「說起來,達達阿布也一樣。」

「但這裡很漂亮,」她說道,她的微笑中露出失望。

我凝視著她柔弱的腳踝。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跟另外兩個女孩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從井裡汲水,每人灌滿三個罐子,兩個用手提著,另一個穩穩地頂在腦袋上。她們彷彿三位女王,即便在泥路上行走,也像是時裝舞台上的模特。她身穿彩色長裙,系著頭巾,戴著耳環,妝容協調悅目,頭髮編成許多整潔細小的辮子。她的姿態均衡完美,眼睛直視前方,顯得高貴而冷靜。她彷彿一顆閃爍著光芒的恆星,黑色肌膚上有一圈超自然光暈,她輕輕搖擺著臀部,穿過周圍的垃圾桶、塑料廢棄物、不成對的鞋子、生鏽的管道,以及覓食的山羊。

一路上,我們都在一起。有時候,我擔心她無法走完這趟旅程,比如有一次在蘇丹,我們不得不賄賂邊境上的人。還有一次,在穿過一片被博科聖地恐怖分子布滿地雷的區域時,她受了傷。但最嚴重的一次,是船上的兩名蛇頭意識到她的美貌,將她逼到角落裡。那天晚上,我為她的生命感到擔憂。她試圖自衛,阻止暴力。她大聲呼救,用斯瓦希里語高喊「救命!救命!」但沒人敢動,沒人敢保護她,因為都害怕被扔進海里。最後,我忍無可忍,抓住其中一人的脖子,將他拋出船外。另一個踢中我的後背,然後抓著我的襯衫,把我舉了起來。如果不是基斯馬約教授,我最終也難免落水。他用強壯的雙手幫我擺脫了人販子,並將他扔進黑乎乎的水裡。

「你說得對,比萊伊……但除了我們都是移民之外,這裡跟達達阿布不同,我喜歡這地方,是因為其他原因。」

「什麼原因?」

「在這裡,如果我們願意,還可以移居國外。」

她握住我的雙手,用莊嚴的語氣說道,「歷來如此,永遠如此。」

我偶爾會通過網路跟達達阿布的人交談。沒人願意承認那臨時難民營——從九十年代開始設立——已經成為永久性設施。然而所有人都不願承認這一點,包括依靠資助長期運營難民營的本地官員,還有付了錢卻無法解決問題的聯合國,以及被迫在此居住,卻毫無希望離開的難民。

我絕對不想再回去,在那裡,除了基本的生存,就只能幻想別處的生活。我和許多人的夢想在大家的努力下已成為現實。塞吉奧提起過一些從前的例子,比如西蘭島、米涅瓦共和國和玫瑰島,如果「無謬之地」的改造計劃超越了這些先例,誰知道我們能達成什麼樣的成就?國際法是否會針對人類的基本需求做出調整呢?

我母親和弟弟已經上路,準備跟綠船會合。

來源:Waldemar von Kozak

基斯馬約教授爬下船,來到島上,向大家揮手致意。他的另一隻手裡是個包裹,裡面有個圓形物體。

「那兒,看到了嗎?」

我們站起身跟著他走,爬上另一座山丘。山頂上又有一片草地,翠綠而平整。

「今天早上我學會了使用3D印表機。」

草地邊緣有白色的線條。

「這是我的第一隻球,」說著,他取出包裹里的東西,彷彿戰利品一般高舉過頭。然後他一腳把球踢了出去。

一場專屬於我們的球賽即將開始。

FIN.

*本文作者弗蘭切斯科·沃索將出席首屆亞太科幻大會

責編 孫薇:

如果你搜索恩里克·迪尼(Enrico Dini),會發現貌似科幻的3D列印技術已成為現實。科幻小說的前瞻性一直為人津津樂道,本篇則將現實與科幻結合起來,仿若一篇紀實文學。

恩里克·迪尼曾說過:「我希望,將我的印表機簡化成任何人都能操作的實用工具。我的夢想是去非洲,去那些有戰爭的國家,將童子軍手裡的武器換成籃子,讓他們用籃子收集沙子,再用3D印表機製造成小房子或其他東西。」

本文的敘述風格正如其標題,讓人充滿希望。逃離戰火紛飛的城市,無家可歸的難民不再流浪,他們找到了自己夢想的家園。

你心目中的烏托邦是什麼樣子?歡迎在評論里留言。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孫薇

| 作者 |Francesco Verso,義大利科幻作家、編輯,曾出版多部書籍,並獲得e-Doll, Livido, Bloodbusters等獎項。他的小說已有英文、西語、葡萄牙語及中文譯本。如今,他致力於「未來虛構」多文化項目的編輯工作。

首屆亞太科幻大會來了!

5月19-20日,中國科學技術館(北京市朝陽區北辰東路5號)

劉慈欣、韓松等來自10多個國家的近100位科幻人,最頂尖的中國科幻IP,以及前沿科學、航天、藝術、影視、漫畫、遊戲等行業的創作者,在這個周末邀你一起前往另一顆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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