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一個性別反轉的外星社會,因文化和語言失誤,會出現什麼問題?在澳洲作家伊恩·麥克休的這篇獲獎小說里,前去與外星人談判的主角發現,這些傢伙發起狠來,竟然連自己的幼崽都吃?!
*本篇小說約9000字,閱讀大約花費18分鐘。
Bloom of Youth
クドわふたー オリジナル サウンドトラック
Key Sounds Lab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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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 嬰 者】
作者 | 伊恩·麥克休
譯者 | 羅妍莉
梅切哲克即便在巴達爾-克里特基尼人里也算高大,更何況我又正跪在地上,等著她進門,加之心情緊張,就更覺得她身材魁梧了。
她的皮膚呈紫黑色,質地比人類皮膚更為粗糙,橙白相間的頭冠現在放鬆地耷拉下來,眼睛猶如狹窄的水平裂縫,顏色紅黃交織。當她微笑時,可以明顯看到牙齒上的色斑。梅切哲克在「秘魯努-贊比西河」與「友誼」上出任大使期間,喝咖啡喝上了癮。
這笑容是個人類式的表情,意在安撫,可她的利齒卻令我害怕。
我彎腰鞠了個躬——但願禮節沒出錯,她則跪了下來。
克里特基尼人不會坐。他們肢體關節的位置跟人類差不多,但比例卻完全不同。脛骨更短,腳更長——這是他們發力衝刺時的支點。多出的一雙手臂提高了身體重心。他們身子前傾,靠短尾巴進行平衡。腳上和戰鬥臂上有三根利爪朝前,還有一根朝後。內側的操作臂上,四根手指末端都長有可伸縮的爪子。
梅切哲克向我示意,讓我放鬆,我的姿勢倒是略微放鬆了一點點,但脈搏卻在加速。
「達爾大人,感謝您邀請我來您家做客。」我身上內置的「巴別塔」翻譯裝置在我話未出口之前,便已自動將歐非英語翻譯成姜卡語,雖有些生硬,卻並不妨礙理解。講一門自己都無法流暢理解的語言,還有肌肉運動的感覺與大腦的指令相反,這些一直都讓我覺得困惑不安。
「你很榮幸,」梅切哲克回答,一邊接受了她這種級別的高官理應受到的禮敬。達爾既是軍事長官,又是民政首長,還是封建領主——有點像日本幕府時代的大名,又糅合了印度政府高官的角色。
我們邀請通商的請願遵循了正確的方式:接洽省級達爾,攜帶恰到好處、與她的私人愛好相符的禮品——這次我們贈送的是一套咖啡用具,雖然並不適合克里斯基尼人的口型,不過她是位收藏家。因為我們公司規模不大,原本還以為她會派一位級別較低的領主來應付我,然後又得重新開展一輪送禮運動,說不定她的下級還會再把我踢給更下一級——這取決於那位下級的地位、項目對他們的社會和商業有何好處、以及跟梅切哲克上下級關係的具體情況。
我們完全沒想到的是,達爾居然肯親自聆聽請願,並親自接待我。
「你同事們的極力推薦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梅切哲克說道,「你深受尊重。」
我又一次不安地發覺,耳朵聽見的、跟我頭腦直接接收到的話語並不一致,如果用心細聽的話,就能同時聽到雙重聲音。
梅切哲克的說法既是表揚,也是挑戰。可我被搞糊塗了:「抱歉,達爾,您說我同事們的推薦嗎?」
「大學裡的。」
「我……」可我已經有十年沒在大學裡學習或工作過了。我大吃一驚,不得不費了點勁兒,才把視線移開。在克里特基尼人這兒,盯著對方亂瞅可不單單是失禮,要是平級或下級盯著對方不放,完全可能會被視作是挑戰行徑。
「我從秘魯努-贊比西河回來以後,就再也沒跟同為智類學家的人交談過了。」她接著道。
我的思緒空白了片刻,然後飛速運轉起來:達爾的興趣是私人的,她感興趣的是我本人。這比我們原先的設想既好、又糟。更好是因為貿易風險沒我們擔心的那麼高,似乎達爾並無意強行徵收什麼令人不快的政治賦稅;更糟則是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公司的成敗就繫於我一身了,嚴重依賴梅切哲克對我的個人印象,這種影響程度遠超乎我的設想。
「你將有幸獲得與我聊天的機會。」她說。
來源:Vincent Di Fate
我應邀與梅切哲克共進早餐。按照巴達爾-克里特基尼人的傳統,早餐安排在黎明時分。家裡的僕人是位黑色頭冠、橙色皮膚的姜卡人,他允許我首先做完晨禱再去,不過這麼一來,就變成是達爾一直在等我了。僕人大步流星地走著,我只好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克里特基尼人都是肉食動物。高階的巴達爾人和姜卡爾人一般食用燒烤、烘焙、腌熏過的完整動物,而內臟和腌漬肉類則是較低社會階層的常見食品,生鮮水果蔬菜僅被當作食物上的飾菜和消化輔助食品。
看到在盤子里堆積如小山般的菜葉和水果時,我難掩驚訝和高興之情——這裡面有許多品種我甚至都能叫上名來。
梅切哲克高高抬起她修長的下頦,亮出咽喉,我立刻埋頭,下巴抵到鎖骨上,作為適當的回禮。
她並非獨自一人。最受寵的第三子帕斯基米也在她身旁作陪,還有伊古辛——她最年輕的一位妻子,他正處於妊娠後期,圓滾滾的肚子大得嚇人。
「兒子」帕斯基米是女性,跟身為「父親」和「丈夫」的梅切哲克一樣,而「妻子」伊古辛則是男性。
克里特基尼人的社會性別角色與其生理繁殖機能嚴格匹配,完全按照受孕行為中的主動和被動關係來安排,這與人類歷史上的父權制傳統有著相似的脈絡,但他們實際在生物學上的性別卻與人類常規相反。很顯然,我的巴別塔裝置里提供歐非-姜卡語詞典的,都是些在意識形態上咬文嚼字的書獃子,跟我那位比較社會學的老教授如出一轍——將性別社會角色與其人類父權制近親畫上等號,但同時卻又將性別指代詞與其生物學性別保持一致。
這也就意味著,思考的時候,我必須小心翼翼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否則一不小心,就老是會叫錯他們的性別。
伊古辛站在他的丈夫和繼子身旁被襯托得十分矮小。他的戰鬥臂單獨摺疊起來,收在連衣裙的褶皺里,恰似一位妻子所應遵循的禮儀,而且也跟我一樣低埋著下頦。
帕斯基米朝梅切哲克望了一眼,顯然,她不太確定,我的地位跟她比起來,算高還是低。稍作猶豫之後,她也學著她父親的模樣,沖我抬起了下頦。
禮畢之後,我應邀來到桌前跪下,梅切哲克開始分餐,先是給她的妻子,然後是帕斯基米,最後是我。
露台位於這座莊園大宅的頂樓外側,從這裡可以鳥瞰整座城市。熙熙攘攘的市井中,矗立著那些矮墩墩的鼓形塔樓:豪宅、廠房和社區公寓樓;交通擁堵的馬路在一座座花果園、圈養動物的圍欄和帳篷搭就的市集間蜿蜒而過;許多塔樓之間有高架鐵軌相連。
分給我的是中間那一大盤烤好的不知什麼東西身上的一條中肢那東西的六隻腳上的拇指全對握向的,看起來有點像孩子的手。這具小小的屍體讓我想起人們那些出於仇外心理的謠言,他們說克里特基尼人竟然吃自己的幼崽。我忙將盤中剩下的空隙用沙拉填滿。
「很奇怪,對不對?」梅切哲克說,「我將自己的軟肋暴露出來,以示我並不覺得你有何威脅,在克里特基尼人中,這種傳統極為根深蒂固,有如渾然天成,不過你是異星人,遵循的傳統習俗也不同。在我本能展示力量的時候,便是將自己暴露在意想不到的危險之中。」
帕斯基米的表情很警惕,即便連我這樣的異星族類也看得出來。她將咽喉亮給我是犯了個錯誤嗎?伊古辛在旁邊觀察,毫不掩飾滿身的好奇。
我說:「你並未將我視作威脅。」
「沒有,不過我對你人類姿態的解讀也可能存在疏漏之處。」
「你這麼認為?」
梅切哲克再次以人類的方式咧嘴笑起來,亮出她的利齒,我突然疑心她也許明知道這種表情很嚇人,所以特意逗著我玩兒:「沒有。」
「你從我身上感覺到什麼呢?」
梅切哲克拿內側手臂的爪子挑挑揀揀地吃著面前那塊肉。佔據文化主流的巴達爾人從不使用餐具,桌上的碗中盛有芬芳的水,專供在用餐期間洗手。
「你意識中既興奮又好奇,也許還有點緊張,從你的姿勢和眼球的活動就可以看出來;但你的身體反應猶如待捕的獵物,這種氣味太明顯了,我都能聞得到。」
我心裡有如鹿撞般七上八下,甚至於有點渾身不自在,一位省級的達爾竟然對我本人興緻盎然,還不止於此,我後腦里的那隻猴子*簡直快散架了。「你說得對,我怕你。」
*「複合腦」理論認為,人類大腦分為三層,其中後腦部位對應原始哺乳動物,主掌情感、直覺等,以「猴」為象徵。這個比喻相當於說他的心情混亂不堪。
帕斯基米受到了冒犯:「為什麼?我們並沒威脅於你,你是我父親請到家裡來的客人。」
梅切哲克舉起一隻手,止住了她。
她是在考驗我還是帕斯基米?還是在試圖教育她的兒子?帕斯基米並未隨同父親出任過外交使節職務,她幾乎從未有機會與克里特基尼以外的族類打過交道,即便是有,也最多不過一星半點。這是不是梅切哲克決定親自邀我做客的真正原因?作為一個典型樣本,讓她趁機教育孩子?
我拿起旁邊一隻帶嘴的杯子,呷了一口水,儘力像一位學者般思考。「人類身具混雜的本能,」我開口道,「我們起初是作為被捕食的獵物發展進化的,直到後來我們的智力達到了一定的程度,足以讓我們將面對捕食者時的劣勢轉化為優勢。自此以後,我們便逐漸習慣了處於食物鏈的頂端,但那隻被捕獵的猴子的痕迹仍未根除。」話已出口,我才想起他們不大可能知道猴子是什麼,因為巴達爾人有意避免植入百科全書裝置。於是我指指桌上那隻被肢解的七零八落的動物,這是近在眼前的生動實例:「我在你們身上看到的是掠食者的角色,而且比我更為強悍,這是與生俱來的。」
帕斯基米說:「就像是在瑪哈哈爾特附近狩獵那種感覺。」
巴達爾人-姜卡人向仿造他們母星改造而成的殖民地輸出原始的陸地生態系統,而瑪哈哈爾特便是其中的關鍵捕食者。眾所周知,瑪哈哈爾特習慣性忽略周圍身材較矮小的捕食者,比如克里特基尼人——不過也並非總是如此。
梅切哲克豎起頭冠,對她兒子的機智表示讚賞。「人類有一句習語,表面上與此異曲同工——『如與鯊共舞』,」她說,「不過克里特基尼人可不是你說的什麼『待捕的猴子』。」她朝我的盤子一指,「你慢用這塊肉嘛。」這可不是疑問句的語氣。
我連碰都還沒碰過那塊肉,忙抓起那隻小小的幼崽手臂,模仿著帕斯基米的動作,將牙齒深深咬進烤好的肉里:「是啊,很好吃。」
來源:Elodie S
梅切哲克將我交給帕斯基米照管,讓她教我學騎斯代格,一起學習的還有家裡的一堆孩子們。上騎術課的地方就在宅邸的中庭,家裡的其他成員們從弧形內陽台上俯視著我們。
孩子們的騎術水平跟我也差不多,他們和身飛撲上斯代格,完全不管不顧,然後又飛快地被甩到一旁。他們對帕斯基米的指導幾乎半點也沒聽進去,別人摔跤摔得越狼狽,就越是高聲喝彩,身上受了輕傷就相互祝賀。
我問帕斯基米,這讓不讓她覺得生氣?
她在回答前默想了幾秒鐘:「他們是孩子,孩子們就該這樣。一旦摔跟頭摔累了,他們就會留神聽我講了。」
「你就不擔心他們的安全嗎?」
帕斯基米又默然了片刻,她跟她父親一般聰慧,字斟句酌起來則更慢一些:「擔心。不過是出於父親非理性的保護欲。」她指著其中的兩個孩子,那是她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孩子是我們家中的瑰寶,給我們帶來歡樂。失去孩子令人悲痛。可是你看他們玩得這麼開心,我看見了也覺得開心。」不消說,當我自己小心翼翼地走向分派給我的那隻斯代格時,無論是她還是孩子們都不明白我這麼緊張幹嘛。
「人類和克里特基尼人之間必有一戰,」梅切哲克說,「宜早不宜遲。」
她終於同意送我去見植物學家,我希望跟他們協商一番藥材的供給。我坐在自己的轎子里,高踞在斯代格的駝峰上方俯視著梅切哲克。我的騎術還並不熟練,無法在擁擠的街道上控制斯代格前進。結果我發覺自己就像受人尊敬的虛弱老奶奶或是宗教聖人一樣,被拖著轉來轉去。梅切哲克騎在坐騎的脖頸根部,就像駕馭我坐騎的那位巴達爾馭手一般。周圍絕大部分都是姜卡人,一片橙黃、鮮紅、深紅的臉和黑乎乎的脊柱,巴達爾人藍黑色的皮膚和白色帶條紋的頭冠猶如鶴立雞群般醒目。
「已經交戰過了,」我說,「不止一次。在奧塔基,伊都因人和奧斯特龍人已經跟姜卡革命黨交過手了。聯盟也已經跟笛采爾人-拉金人並肩作戰過了……」
梅切哲克用一條外側臂做出一個急劇向上砍削的手勢——噤聲。
「全是小仗,」她說,「我是指全面戰爭,將我們兩個種族完全捲入。」
「你為什麼這麼想?」我覺得不太可能。人類和克里特基尼人都太熱衷於內鬥了,不大會團結起來聯合對付其他族類。
「因為我們雙方在爬上太空之前,都還沒學會如何去除仇恨。」梅切哲克說。
我座下的斯代格突然急停,以免踩到街上的一群姜卡孩子。我只好死死抓住我大腿上那個木頭箱子,以防它掉下去——這裡頭可全是用來作種的咖啡果實啊,是我送給植物學家的禮物。衛兵們跳下輪式雪橇,噓聲驅趕那些小臟孩,讓他們從斯代格腳下滾開,這時我聽到馭手的咒罵聲。
「大部分人類政體與帝國之間的關係始終還不錯。」我說。
梅切哲克做了個我不確定應當如何解讀的表情:「有多久?巴達爾人還是少數族類,我們已經統治這個帝國三十代了,但帝國仍然屬於姜卡人——他們才佔大多數。革命黨正一點點蠶食我們的疆界,每過一年,我們的統治都變得更公開化,克里特查都更明顯是我們的傀儡,都有更多的姜卡領主轉變。我們的手握得越緊,手裡攥著的反而越少。」
「你認為姜卡革命黨會接管整個帝國?」
「是的。」
「那樣一來,克里特基尼人會內戰。」
「會有,」她表示同意,「不過只是局部的,哪一邊都承受不起無家可歸的局面,然後克里特基尼人就會與人類開戰。」
我不太確定,究竟是她把巴達爾-姜卡帝國視為等同於克里特基尼種群,還是她在期待一旦與人類爆發大戰,帝國之後出現的克里特基尼政權會以某種方式和帝國一樣崩塌。「你恨嗎?」我問她。
「恨,」她用就事論事的口氣答道,「我恨笛采爾人和拉金人,還有他們不潔的異種雜交以及阿霍特瑪。」
我的巴別塔無法提供「阿霍特瑪」這一詞的合理翻譯,我沒有刨根問底,而是繼續探討剛才的話題:「可你反倒不恨革命黨?」
她模仿人類的姿勢,像馬那樣左右搖晃著下頦,好讓我確信自己理解無誤:「不恨。他們是敵人,但他們的行為在我看來合情合理。」
「那你恨人類嗎?」
「以後要搞清楚這點很容易,」她說,「我要闡明的觀點是:我們都有恨這個觀念,而其他族類卻沒有。布內貝內人已經進化到超越了這類概念的地步,帕沃人只懂得佔有,賈恩德瑞爾人只知道恐懼和克服恐懼的勇氣,其他一些族群參戰是因為被驅策著不得不戰,而人類和克里特基尼人參戰,則是因為仇恨令戰爭成為可能的選擇。」她用戰鬥之手做出個用力砍的手勢,「不過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目前我們的利益還暫且一致。」
回程時,她又重新拾起這個話題:「人類有個怪癖,就是你們會自願弱化自身。」
剛才跟植物學家的會談還算圓滿,我心情不錯。梅切哲克告訴他們,他們欣然悅納我的禮物,如果我對克里特基尼人種種身體語言把握還算到位的話,情況看似也確如她所言。
「何以見得?」我問。
「因為你們主動去照顧你們當中最弱小的成員,你們專門分配資源,令原本無法存活的個體得以苟活,這弱化了你們的種群。」
「那是經過進化後的社會行為,」我說,「弱小並不等同於沒有社會價值。」
她用手一劈。「不對,這是違反自然的行為,人群奔跑的速度取決於倒數第二的個體速度,跑得最慢的那一個掉隊了,人群就會變得更強大,這是克里特基尼人的方式。」
她下頦前伸,沉思良久,最後又續道:「眾所周知,人類允許阿霍特瑪們存活,這點跟笛采爾人和拉金人一樣,要不是自己眼見為實,我還以為那是誹謗呢。」
我的巴別塔對「阿霍特瑪」一詞的翻譯簡直狗屁不通。「分裂的靈魂?」
她點頭,我突然發現梅切哲克渾身都不自在。「就是一個子宮裡竟有多名後代同時發育,」她說,邊用牙齒咬住嘴唇,像是直接模仿人類扮鬼臉似的,露出一副噁心的表情,「還允許這樣的胞胎存活。」
「多胞胎不準活下來嗎?」
「只准活一個。」她答。
來源:Namasri Niumim
有一個寓言,在不同的巴達爾和姜卡文化中也有幾種不同的版本。寓言講的是有對雙胞胎,由於生母的瘋狂和欺瞞,得以雙雙活了下來,兒子被當做她父親的繼承人養大——父親是位省級達爾;女兒則被他母親隱匿起來,送給一戶沒有後嗣的貴族人家撫養,被著意培養成為一位領主夫人。
厄運從此纏上了生父母和養父母兩家人,後來兒子繼承了父親的職位,隨後蒙在鼓裡,跟雙胞胎姊妹結了婚,厄運更升級為一場全省的大災難。直到兒子後來死於天降瘟疫時,他們的母親才承認了他的罪孽,姊妹-妻子立刻自盡,好讓他的兄弟-丈夫的命運能得以復原。通過這種犧牲行為,曾經被雙胞胎分佔的靈魂才又重新合二為一,而達爾的家宅和治下省份的好運也才又恢復如舊。
這故事既為種族主義教條正名,又強調了男權思想。克里特基尼人中少有雙胞胎,現代醫學也允許早期多胚胎的選擇性流產。只有巴達爾人和姜卡人中那些思想最為保守的人當中才仍對阿霍特瑪們進行——借用一位人種志學者那乾巴巴的、令人生厭的措辭——所謂的「產後殺胎」。
第二次騎術課後,我留下跟帕斯基米聊天,孩子們則試著將那隻桀驁不馴的斯代格牽回馬廄。
「你父親認為我們兩個族群之間會有一場大戰。」當她發表了對未來貿易的看法之後,我回答。
「我父親她很英明。」帕斯基米眼望向孩子們說。
「你也害怕戰爭嗎?」
她身子一僵,然後突然朝我發作了,彷彿無法相信我剛剛居然會問出那種話。她的下頜抬起,頭冠挺立。
有那麼一刻我被嚇壞了,以為她肯定會向我發動攻擊,唯一的念頭就是祈禱真主讓我能挺過去。我連道歉的話都來不及搜羅。孩子們擠在一起,看看帕斯基米,又看看我。然後她一言未發,轉身大步走了。
我確信,她這一走,我的前途也隨之斷送了。我發起抖來,那感覺就像剛剛一隻獅子與我對視,然後暴怒而去。
那隻被人遺忘的斯代格已經沿著走廊緩步走到莊園前門,一名守衛驚得大喊,孩子們作鳥獸散。
斯代格的鞍經過專門設計,以便安放克里特基尼人的尾巴,鞍的後側向下傾斜,所以我無論怎麼調整坐姿,人類的圓臀都完全無法坐穩,老是不停滑落。
我努力集中精神,但卻無濟於事,心裡只覺恐慌:就因為一個欠考慮的愚蠢問題,我踏錯了無可救藥的一步,斷送了達成這次交易的前景,而且自己的人身安全也面臨實際風險,不知哪兒有後悔葯賣呢?我也恐慌帕斯基米斷然拒絕了我的道歉,連梅切哲克也沒空搭理我,並沒採取任何措施來減輕我的恐懼,直到今天才馬馬虎虎給我下了道命令,要我過來隨從伴駕。
斯代格被我這麼坐立不安地騎著,直接走岔了路,跟旁邊侍衛的座騎撞到了一起。
斯代格們互相打著響鼻,醜陋的腦袋撞作一團,我只好努力將我座下的那隻牽回來,重新走直線,一邊啰啰嗦嗦地朝那名侍衛道歉。
侍衛是名姜卡,她瞪著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跟我遇到過的很多克里特基尼人一樣,她無法確定我的地位如何:究竟是應該將我當作男性、朝我擺出尊長的架子呢?還是應該將我視為主動授孕的一方,從而與我平起平坐,甚至她還得擺出低姿態呢?
自從我們出發到現在,梅切哲克一直沒理我,偏偏這時她卻又退到我這兒來:「你冒犯了帕斯基米。」
我結結巴巴地道歉,但她手一揮,打斷了我:「獵物才會害怕。只有其他族類會怕,克里特基尼人絕對不會,我已經解釋過了。」
我是在看著帕斯基米大踏步走開之後,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的。姜卡語中只有一個詞語表示害怕之意,也就是我的巴別塔使用的那個詞——意思特指「被捕獵的感覺」。我渾身一陣輕鬆,梅切哲克的模樣和話音都不像生氣的樣子。
我匆忙開口道:「跟帕斯基米說話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你說的,我們兩個族類之間會有一戰,我們會學著相互憎恨。」
「你當然會解釋。」她說。
然後我發現她的每位侍從都將眼睛或耳朵轉向我們這邊,即便他們表面上正專心在人群中開路,但其實卻是全神貫注在她身上。於是我心裡又開始忐忑起來。
「我想,」我慢吞吞道,「我們對於仇恨的概念並不相同。對於人類而言,仇恨基本上是從恐懼衍生而來。」
梅切哲克一旦放鬆,她身上學者的一面便又開始佔了上風,侍衛們也有樣學樣地放鬆下來。「真奇怪,」她說,「克里特基尼人的仇恨卻並非如此,無論對人類也好、對賈恩德瑞爾人也好、還是對帕沃人也好,都不是這樣。」她思考了一會兒,又道:「假設一名瘦弱的克里特基尼向一名強壯的同類亮出的咽喉發動攻擊,被攻擊的一方必定深感震驚,會對弱小一方的厚顏無恥感到暴怒。較弱的族類竟敢主動攻擊我們,而且偶爾還真的能獲勝,這在許多克里特基尼人身上會激發同樣的反應。」
我暗自揣測,不知在「較弱的族類」這個詞上是否打了個暗引號。「你們認為其他族類跟克里特基尼人相比都更弱小嗎?」
「當然,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她答。
做完晚禱以後,我正在捲起拜毯,這時我房間外的陽台上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人正在討論著什麼,他們講的姜卡語語速實在太快,我的巴別塔只能斷斷續續捕捉到一點片段。
從我聽到的只鱗片爪判斷,伊古辛和他的孩子好像出了什麼事。我打開門,恰好看見梅切哲克正大步走過。帕斯基米一把將我攔住。
「你會更情願待在屋子裡。」
我不敢完全肯定,帕斯基米是否已原諒了我無意中罵她是膽小鬼這事。「伊古辛沒事吧?」
「他正在生產。」她簡短答了一句,然後就匆忙跟著她父親走了。
我留在門口,既不太願回屋裡去,又不太敢跑出來。僕人們正飛奔過庭院,朝車庫的方向衝去,我能聽到電動馬達微弱的轟鳴聲,當雪橇穿過前門離去後,那聲音又迅速消散。
伊古辛的房間那邊靜悄悄的,他的屋子在弧形陽台的另一頭,家裡的其他成員們正聚到一起,沿著樓上樓下的陽台,邁著沉重的步子咚咚地走過。侍衛們則沿庭院四周分散開來,我不明白是為什麼。
此時從大門處又傳來陣陣聲響,一群人正走進中庭——是一位姜卡領主和手下的衛兵們。我又往門廊陰影深處縮了縮。更多的侍從們跟了進來,有巴達爾人,也有姜卡人,還有效忠梅切哲克的下級領主。衛兵們推搡著,好給主上騰出地方,但並沒有發生任何衝突,人群保持著寂靜。太陽落下去,宅子里的燈亮起來。
一道細弱的哭聲打破了薄暮的寂靜,聽起來像是某種雛鳥的嘎嘎啼鳴,與人類嬰孩的哭聲截然不同。
然後另一道哭聲隨之響起。
伊古辛房門的門閂咔啦一響,嚇了我一跳。帕斯基米走出來,站到一側,接著出來的是她父親,隨著她的出現,一道嬰兒的哭聲也變得更加響亮。
梅切哲克走到陽台欄杆旁邊,雙手舉起嬰兒,細小的肢體亂揮亂蹬,腿上和戰鬥臂上都還沒長出爪子。嬰兒的嘴張得大大的,雙眼緊閉,哭聲充斥在莊園大宅空蕩蕩的中心。另一名留在母親身邊的嬰兒則已經安靜下來。
阿霍特瑪。
有那麼一會兒功夫,我覺得難以置信,還以為梅切哲克會朝著下面的庭院直接把孩子丟下去。圍觀的人們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梅切哲克雙手將嬰兒翻轉過來,俯下頭,咬在它頸後,哭聲驟然停止了。她重新抬起頭時,嘴裡鮮血淋漓。
庭院里傳來一陣贊同的竊竊私語,那是姜卡人。巴達爾領主們則都板著臉。
我胃裡一陣翻騰。領主們俯下頭,下頦抵在胸口,開始魚貫退出。梅切哲克舉目四望,發現我站在門廊里時,她的雙眼閃閃發光。
我喉頭髮苦,轉身飛快地落荒而逃。
來源:Simon Kennedy
天亮之前,她找到了我。肯定是哪個傭人跟她密報說我正收拾行裝。這還是她頭一回來我的房間,以前每次都是傳喚我去覲見。
「你找到了仇恨的理由。」
「不是,」有片刻的功夫,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過是一隻殺死自己幼崽的獸類——而且是像一隻真正的野獸那樣,親口用牙咬死。我再次覺得噁心,過了一會兒心情才平復下來。「我的同類……」我本想說的是「也犯過同樣的暴行,」話到嘴邊卻又改成「我的同類也干過類似的事情。」
「那你恨那些人嗎?」
我生怕自己會失去最後一丁點自制力,忍無可忍地當面衝撞她,像只朝著黑豹發出挑釁的猴子。「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呢?」我終於還是忍住了,「為什麼不在胚胎時期打掉?早一點下手?」
「我是達爾,還是巴達爾人,」她說,「這件事必須得眼見為實。」
「是你親生的孩子,你怎麼忍心?」
「這正是為了我的孩子好。那個阿霍特瑪必須被幹掉,這樣我孩子的靈魂才能完整。這也是為了我的子民和整個帝國,因為我是達爾,還是巴達爾人。」
「要是我告訴你,我也是雙胞胎的話,你也會『幹掉』我嗎?」
「你的阿霍特瑪又不歸我來糾正。那樣的話,你就得離開我的家,我們也絕不會與你或你們的聯盟有任何貿易往來。」她的語調很沉著,跟帕斯基米在騎術課上一模一樣,一想到是她正在容忍我,這簡直叫我難以忍受。
我站直了身子:「感謝你慷慨的招待,達爾大人,我很遺憾自己必須離開。」
「你的交易達成了嗎?」
她很清楚,跟植物學家們的貿易是筆大買賣,對我而言,再也沒有其它哪樁生意能與之相提並論。「圓滿順利。」我答道。
她又靜止不動地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定定地盯著我。
我看出她的失望,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我知道自己無法容忍,無法忍受親眼所見的事實,而她對我的容忍更讓我覺得自己是笨蛋。
梅切哲克抬起下頦,隨即消失了。
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FIN.
| 關鍵詞 |#科幻小說#
| 責編 | 孫薇;| 校對| 何銳、孫薇
| 作者 | 伊恩·麥克休。澳大利亞科幻小說家,堪培拉科幻小說協會會員。他在2004年澳大利亞國家科幻大會的短篇小說賽中首秀成功,於2006年畢業於號角西部作家寫作班。作品散見澳大利亞本地及國際雜誌、網路雜誌和小說選集。他先後五次入圍澳大利亞本土科幻獎項奧瑞麗絲(Aurealis)獎,並於2010年贏得「最佳幻想故事」獎項。首部短篇小說集《天使之塵》入圍2015年奧瑞麗絲獎的「最佳選集」獎項。